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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殺與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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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處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個時代,是亂戰剛剛結束的年代,戰亂帶來的傷痕可不是那麽容易平覆的,而且因為秩序的缺少與教育的落後,地方之間的隔閡是掰扯不清的,這一點即便在後世也同樣存在。

當然,無語並不代表羅開先就失了自己的觀念,他不是教書先生,而是帶兵的將軍,用口舌教訓人可不是他的特長。

之所以問了這麽幾句,也不過是覺得這個硬骨頭小子有些意思,是謂了解民情民心也。對方的話雖然不是很恭敬,說的內容卻對他日後的謀算大有好處——顯而易見,河西這片地方的人心還沒有盡歸趙宋。

心裏想法得到了驗證,羅開先的心情反倒不錯,“亂石山匪首名叫劉彪,據說也是出自晉陽,與你是何關系?”

“彪爺常說自己是貴人後裔,一門心思想做將軍,訥是窮人,可高攀不起!”被問到這個,周處眼睛又轉了幾轉,卻沒有任何悲傷。

羅開先看在眼裏,明在心裏,這中間不定有什麽故事,他卻沒時間和心情去了解,更何況如今劉彪已經是死鬼一只,眼前這個小子算不上什麽大匪,殺與不殺也沒什麽關要,心中一軟,遂問道:“周處,眼下出路有二,一是和餘人同樣交給綏州和銀州防禦使處置,二是入本將營中做一個雜役,如何抉擇,你自選吧!”

聽到不用去死,黑瘦小子周處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只是對自己的出路卻並不清楚,也不言語,悶在地上想了起來。

目光投註到另一個人身上,羅開先忍不住皺了皺眉毛,與黑瘦小子周處穿著羊皮襖頭發蓬亂一副跑腿窮漢打扮不同,這個人穿了一件加厚的天青色長袍,滿頭黑發也是梳理得一絲不茍,若不是身上沾了些泥土和血跡,看著一點也不像是山匪,倒像是一個風度翩翩的書生。

站在一旁的奧爾基發現了羅開先目光的轉移,解說道:“將主,這是亂石山匪中的軍師,名叫殷安生,有個諢名叫**生,是亂石山與外界聯絡的主事人,也是匪首劉彪的心腹,據俘虜交代,匪首劉彪在騎馬突擊之前,還與此人交談甚歡……”

地上趴著的**生可不是聾子啞子,雖是跪在地上,前前後後卻聽了大多話,包括對周處的處置,他還在暗道周處傻小子好福氣,對方這是在招攬人手,周處卻還猶豫不決,就不怕白白浪費了大好機會。

當然同時他也在暗暗揣摩羅開先的喜好,這靈州長人既然對一個窮家小子都看在眼裏,想來自己飽讀詩書,應該也能求得一官半職,且靈州人如此勇悍,將來在河西不難有一席之地,如能得到這位長人的重視,甚至想得久遠一些,來日混得一個從龍之功也未嘗沒有可能,屆時身上的些許陳年舊事,又有誰會提起?

至於半日前還拍著肩膀和他言語無忌的匪首劉彪?他早就忘諸腦後了。

及到奧爾基在身後訴說他身上的瑣事,他都在思考假若羅開先問話之後的對答與對策。只是等了半響,羅開先開口問出的話卻是:“殷安生,**生?擡起頭來……觀你也算相貌堂堂,為何會有如此諢號?”

這時代是非難辨,並無一定之規,按宋時律,從匪也不見得一定就是殺頭的罪過,而對於伶牙俐齒的書生來說,為自己開脫不要太容易,羅開先也沒認為自己具備與書生對辯的本事,所以他這話直指核心——面前這人的本性。

“這……”**生的呼吸頓時亂了,他掐著自己大腿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才用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說道:“子雲,食色性也。殷某僅屈從本心,欲大於人,故為常人所忌,遂有……”

被叫了多年**生,他卻不想這個稱號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所以話至最後幾近於無。

就當羅開先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的時候,被奧爾基拉到了一旁站立的周處嚷嚷了起來,“將軍,這廝爛舌頭,他說謊……你別拉著訥……唔……”

話到一半,毛躁膽大的黑瘦小子就被保加利亞人扭住胳膊捂住了嘴巴——羅某人帳下軍紀嚴謹,他在斷事之時,絕不許旁人無故插嘴。

“無防,讓他說!”不過這次顯然不同,羅開先揮了揮手,示意奧爾基松開周處。

“哼!”黑瘦小子周處沖著奧爾基瞪了瞪眼,換來後者瞪得更大更兇的眼神,才縮了縮脖子,用手抹了抹鼻子,繼續說道:“亂石山所有人都知道,這廝……”

“將軍,大人,休要聽這賤胚胡言……”跪在地上的**生忍不住了,對面長人喜好如何,他全然不知,可不敢讓人揭他老底,趕忙昂起頭說話。

“閉嘴!本將是否需要聽人言,還要你教不成?!”**生之前所說明顯是推托之詞,羅開先又怎能聽不出來,現在這人又胡亂插嘴,他頓時惱了,喝斥了一句之後,見後者慌亂老實繼續趴在地上,他才示意周處道:“你繼續,若有虛言……”

“訥從不說慌……”周處也被嚇住了,忙著繼續道:“書生這廝見到漂亮小娘就走不動路,亂石山誰人不知?山中有劫掠小娘,就有三個因他而死……山中有人傳言他本是河東晉州(臨汾)生員,時常流連樓閣小娘住處,後與州府學監之女私通,學監不允,卻攔阻不成……學監之女墜樓而死,據傳死時已有了娃娃,一屍兩命……之後他家翁把他禁足家中,他卻盜了家財出門,致使家翁氣病而亡……”

周處話未說完,**生的臉色都變得青綠一片,卻不敢開口阻斷,羅開先把這些全部看在了眼裏,暗暗感嘆這人也是這個時代的奇葩啊,待到周處說完,他才開口問道:“周處,你與這書生可有私仇?你的話何人能夠證實?”

“訥與他有私仇?”黑瘦小子指指地上的**生,又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滾圓,半響才回覆說道:“這等鼻孔朝天的人物何曾瞧得起訥這種賤民窮鬼,至於訥和大人你說的話,是訥從山中煮食的雜役那裏聽來的……那人叫三瘸子,姓張,那個老賊骨頭…是晉州人。”

這機靈古怪的小子言語俏皮質樸,讓羅某人啼笑皆非的同時,也收獲了想要知道的信息,稍一思量,他斷然說道:“奧爾基,這周處安排進四曲斥候什,位階……輔兵,讓且格拉斯找人教他!”

“是,將主!”奧爾基沈聲應諾。

且格拉斯是親兵衛第四曲的曲長,安納托利亞高原的混血,同樣出自角鬥士營,是調理新兵的好手,把這個跳鬧的黑小子周處派到他手下,正是理所當然。

當然,嘿,這個有些桀驁不馴的周處家山有福了。

知道不用去死,甚至可以撈個輔兵幹幹,而且還是在這長人將主的彪悍手下,周處美的快要鼻涕冒泡了,忙不疊的拱手行禮,連嘴巴也甜了許多,“小的謝將軍大人不罪之恩,謝將軍大人!”

扭轉頭,擺擺手,羅開先把註意力放在殷安生,也就是**生身上,“殷安生,作為知書識禮之人,你身上至少掛著六條人命,加上還為匪首出謀劃策,若按宋律,你知自己該當何罪?”

“某、某……”**生擠出幾個音,卻說不出話,因為無論是按宋律還是舊唐律,甚至百多年來各節度使國的戒律,從賊都是要命的大罪,更何況自己身上還掛著數不清的人命——周處所說的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過這廝到底也是見面市面有些急智的讀書人,念頭急轉,脫口說道:“將軍、羅將軍,殷某自問色疾深重,卻不曾觸及任何將軍所屬。至於從賊,劉彪此人剛愎自負,少有聽的人言,殷某不過微不足道之嘍啰,沒有殷書生,也會有張書生、李書生……殷某出身晉州不假,好色之事亦非妄傳,然殷某多年走動河西河東兩地,於各地無有不知,正合將軍之用。若將軍能夠寬恕殷某,某願為將軍效犬馬之勞,直至終老,永不背叛!”

這殷安生雖是色中惡鬼,卻也著實有些口才和急智,從磕磕絆絆到語言流暢,硬是把自己說得花團錦簇。羅開先若是急功近利之人,必定會毫不在意屬下私德——招攬一個忠心的熟悉民情的狗腿子肯定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尤其對於初涉宋境的靈州一行人來說。

只是很可惜,他這番話若是說給一個真的遠途歸來的移民首領,或許真的能夠得償所願。

最關鍵的問題是,羅開先這廝可不是土生土長的這個時代的人,他是來自後世有著完整正面價值觀的職業軍人,遵從用人以德的磊落之輩。

所以,殷安生的苦心自釀,註定是拋了媚眼給瞎子看。

羅某人耐著性子聽這道貌岸然的書生把話說完,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算是冷笑,“殷安生啊殷安生,看來本將不用去找那甚麽三瘸子核證了,六條無辜人命掛在身上,還能如此鎮定自若,你在書中學到的忠義仁恕何在?本將確實缺少熟悉東方之人,卻也用不起你這大才……奧爾基!”

“將主……”

“命人把這廝押回去,與其他俘虜核查無誤之後,剿殺!”羅某人沒了繼續聽下去的耐心,直截了當下了殺人的命令。

“遵令,將主!”應諾之後,奧爾基如老鷹捉小雞一般抓起**生,叫來兩個衛兵,連同周處一起送了遠處。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被突然決定了命運結局的殷安生徹底崩潰,一路嚎叫著被押走了,與之對比明顯的是機靈黑小子周處,這廝算是因禍得福竟能進入親衛隊伍,喜顛顛的步伐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跳,更形象點說,簡直就是小毛驢撒歡。

扮演了一次判官的羅開先內心也有一絲欣慰——後世他只是個帶兵打仗的軍人,職責是殺戮與守護,如今馬上要抵達“故鄉”,首先做的一件事卻是判定人的生死,即便以他沈穩的心志,這種盡在掌握的感覺也讓他有些悠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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