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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春雷(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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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赤電非常暴躁,長嘶不已,象是要生了。胡三連忙吩咐人準備一切應用之物,守在赤電身邊,寸步不離!

黎明時分,赤電終於要生了。先露出來的不是頭,而是腿。胡三經歷這種事情不是一次兩次,一見這個情況,嚇得差點背過氣去。下崽時,腿先出,十次有九次,馬會死的!胡三也不嫌臟,用手把小馬駒輕輕地往回送,送進去,又出來,折騰了三四個時辰,眼瞅著赤電聲音越來越弱,精神越來越差,馬上就要完了。

胡三一咬牙,一跺腳,叫道:“快去把我的藥箱取來,就在這旁邊生一堆火,把刀子都烤一遍。把東屋第三個罐子拿來,燒水,多燒些水!”

手下人知道事關重大,動作還麻利,不大的功夫已經準備完畢。

東屋第三個罐子裏裝著麻醉藥,是胡三事先煎好的。還是在大寶、二寶身上動手腳的時候,胡三請教了無數的獸醫名家,創出了這麽個藥方。用在魚和烏龜身上很是靈驗,只是不知道用在馬身上到底會怎樣。幾個人按住赤電的頭,將藥灌下去,哎,還真靈驗,赤電很快便睡了過去。

胡三拿過一把烤過的刀子,剛想動手,只聽一人問道:“住手,你要幹什麽?”

胡三無須擡頭,只聽聲音就知道,主簿到了。這個主簿,沒啥本事,平時總挑他的毛病,胡三打心眼裏不喜歡這個人。

胡三道:“把馬駒取出來,否則,赤電挺不過去的!”

“出了事情誰負責?”主簿怒道。

都這個時候了,總不能看著赤電死吧?

胡三驢脾氣冒上來,天王老子都不怕,罵道:“老子負責!滾一邊去,不要在這裏礙事!”

破開肚子,把馬駒取出來?胡三從來沒做過,只是在把魚的肚子劃開的時候,見過魚卵。事情逼到這個份上,不做也得做了。胡三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拿起刀,默念幾遍——官家萬歲萬萬歲,大官人神威天降之類的話,咬牙再咬牙,娘的,豁出去了。

把馬肚子破開,取出馬駒,萬幸啊!小家夥還活著!自有人把馬駒抱走,胡三把傷口縫上,將特制藥粉敷在表面,用白布裹好,這就算齊活了。麻醉藥起了很大的作用,赤電一動都不動呢!

忙活完了,胡三擡頭,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忽然看到一張平淡無奇的臉。那人問道:“你好大的膽子,赤電若是出了事情,哪個負責?”

一聽這話,胡三又惱了,道:“我負責,怎麽啦?”

那人身後的一名將軍喝道:“大膽!見到陛下,還不行禮!”

陛下?

官家?

陛下就是官家,就是當今皇上了!

胡三腦袋“嗡”地一聲,眼前發黑,栽倒在地!胡三運氣不好,沒有被嚇死,就差那麽一點,嚇死了該多好啊,省得遭罪不是?

剛才那樣說話,無禮之極,恐怕腦袋是保不住了。大官人說,只要好好養馬,總有出頭之日,不是說的今天吧?瞧瞧我這個樣子,身上冒著血腥味,哪都是血,大腿上還沾著泥,難道就這個樣子見陛下?

大官人,保重吧!

嗚嗚,我胡三還是沒等到您老人家出山的那一天,我先走一步了!

趙桓悠閑地喝著茶,看著狼狽的胡三,平靜地說道:“剛才的膽量哪裏去了?”

胡三連連叩頭,道:“臣冒犯陛下,罪該萬死,請陛下治罪!”

趙桓道:“朕惦記著赤電,過來看看,卻看到了一個膽大包天的人,有趣、有趣啊!”

胡三不明白官家在說什麽,不敢應聲,只能聽著!

趙桓莞爾一笑,道:“你說,朕是該賞你還是罰你?”

“賞罰都在你的一念之間,我能說的算嗎?”胡三這樣想,哪敢說出來!

趙桓道:“爾冒犯君上,無父無君,本該處死,念爾無心之過,褫奪一切官職,貶為庶民!”

唉,盼星星盼月亮,盼官家來。官家來了,官卻丟了,這話是咋說的呢?好像,聽官家的意思,命算是保住了。

胡三怨天怨地,早忘了領旨謝恩。

趙桓瞇著雙眼,道:“是不是心中不服?”

胡三大夢初醒,忙不疊地叩頭,道:“臣領旨謝恩!”

趙桓話鋒一轉,又道:“報上名來!”

“罪臣,哦,不是,草民胡三!”

趙桓眉峰緊鎖,想了又想,方道:“你是朱孝莊薦上來的?”

“是!”

“他還好嗎?”

“昨日草民的女兒還去看望過朱孝莊,他很好!”胡三說到“朱孝莊”三個字,真是別扭,哪有大官人叫起來順嘴啊!

朱孝莊的近況,趙桓不是不清楚,胡三這個人他也聽說過。

“一直在走動?”

“是!”

趙桓點著頭,道:“知恩圖報,本是做人的本分,但是能做到你這個樣子的,也不多嘍!好,很好嘛!傳旨:胡三任宣義郎,守太仆寺丞!”

說完,丟下發傻的胡三,徑直去了。

胡三從一個不入流的小吏,一躍升為從六品的大官,沒昏過去,只是傻了,表現已經非常優秀。

那一天,胡三不知道是怎麽回家的。夜裏做夢一直在笑,念叨著“大官人永遠健康,陛下萬壽無疆!”

撤銷三衙、兵部並入樞密院,大費周折:禦史、京官上書者幾百人;東京大學的學生再一次伏闕上書,求官家收回成命。軍方以沿邊六大總管為首,支持朝廷舉措;京城百姓並沒有參與伏闕上書一事,就連看熱鬧的也不多,這一點倒是很令人欣慰。

幾年來,京城越發繁華,百姓腰包鼓了,日子紅火,誰願意跟著學生們起哄啊!

靖康之世,受益最大的是軍人,其次是商人,國家成立了銀行、茶馬行、船政司、鹽鐵司等許多新的衙門。說衙門,不像衙門,倒更象商鋪!諸般舉措,國家歲入大幅增加,在沒有增加普通百姓負擔的前提下,國家有餘力購買戰馬、研制軍器。文官、學生屬於失意的人群,讀書人似乎沒有原來那麽風光了,將軍們倒是抖了起來。而且,讀書人中,詩詞行家、丹青妙手的升遷遠沒有那些研讀物理、算學、工程的人快。靖康三年成立的大宋理工學院的學生,結業後進入六部衙門的人數遠在東京大學之上,如此種種,讓這些原來的人上人怎能服氣?

趙桓一直密切關註著局勢,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果斷出手,毫不手軟,貶官、流放、痛斥,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這才穩住了局勢。

靖康四年的冬天很冷,一直延續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正月初八這一天,趙桓在殿前班直的護衛下,出京城向南方疾馳。軍器監的試驗場在汴梁城西南四十裏,一個極隱秘的所在。正在研制的火炮,已經失敗了八次,這一次能成功嗎?

利用趙桓提供的黑火藥配方,研制出來的轟天雷、手榴彈在戰爭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金國、西夏吃了大虧,奸細在汴梁城頻繁出沒,聶山抓了很多人,還是抓不絕。也許,火藥的秘密保持不了多久。一旦金國、西夏也可以造出威力巨大的黑火藥,大宋軍隊的戰鬥力將大打折扣。趙桓怎能不急?

到了試驗場,卻發現,他是最後一個,七名宰執好像商量好似的,都來了。君臣相顧大笑,也不坐,站著等待著最後的結果。

北風呼嘯,天空中飄著雪花。

陳規猛然喝道:“開炮!”

通紅的鐵條將無數的雪花融化,發出“吱吱”的聲音,藥撚子點著了!

在場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等待著!

“轟!”,猶如一聲春雷在耳邊炸響,煙霧升起,被北風吹散,三百丈外的山脊上碎石橫飛,石頭、雪花從高空砸下來,此時此刻,真的是山崩地裂了嗎?

短暫的沈默之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試驗場的工匠們在喊,守衛的軍兵在喊,當官的在喊,宰執們在喊,就連官家也在喊呢!

李綱圍著大炮轉圈,久久說不出話;張叔夜喜極而泣;張邦昌吟誦道——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趙鼎似乎還不信,非要去看看碎石才罷休;秦檜則道——值,花多少錢都值啊!

陳規跪在雪中,振聲道:“請陛下賜名!”

趙桓自豪地說道:“威遠大將軍!”

有了“威遠大將軍”火炮,夢想變為現實的那一天將不再遙遠,吞西夏、滅女真談笑間事!

正想著未來的美好,忽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十幾名軍兵飛馳而來,嘴裏呼出的哈氣將眉毛、胡子盡皆染成了雪白!

“陛下:永延路大總管劉琦緊急軍報!”

接過軍報,拆開觀瞧,趙桓竟也落下淚來:“歐陽澈回來了,歐陽澈回來了!”

李綱接過一看,可不是嗎,歐陽澈已在回京的路上!

四年了,他終於回來了。

一天之內遇到兩樁大喜事,不作些什麽,又怎麽受得了啊!

趙桓當眾宣布,厚賞軍器監所有參與研制火炮的人員,幽靜的山中,萬歲聲一浪高過一浪。

回京的路上,遇到了聶山。趙桓心陡然一沈,見到聶山,多半不是好事!

可是,這一次他又估計錯了,聶山帶來的消息更加令人振奮,如同遲到的春風,溫暖著大宋君臣!

第四卷 丹鳳吟 外篇 陽關曲(一)

薛國公歐陽澈,字德名,撫州崇仁縣人氏。公年少須眉壯麗,善談世事,尚氣大言,慷慨不屈,而憂國憂民,皆出至誠天性也!

靖康元年二月,公與陳東率千餘太學生伏闕上書,痛陳國事,世祖皇帝應萬民之請,罷免李邦彥等四名宰執,靖康明臣位列中樞,國事大振。

金兵退,公受命出使西遼,國人皆不知也!

於是,過重關,涉萬水,茫茫戈壁,如雲王陵,千裏草原,萬丈雪山,無不頂禮膜拜公之偉業!歷十幾國,行幾萬裏,中原、西域始通消息,蒙兀室韋、西遼回鶻歸心漢化,皆公之力也!

流光閣功臣第十六!

——《流光閣功臣譜》

歐陽澈奉命秘密出使西遼,是靖康元年四月的事情。歐陽澈聞君命,立即收拾行裝,只向妻子交代了一句,有事外出,歸期難定,家中老小,盡付於卿。他清楚的記得,離開汴梁的那天晚上,天氣出奇的涼,冷風似乎更甚於金兵圍城的時候。父親、母親大人都已經歇息了,他跪在石階之上,重重地叩頭,渾然不覺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官家親自送到固子門外,握著他的手,道:“愛卿一路遠行,兇險萬分,朕非不得已,豈願置卿於險地乎?家中老小,自有朕照拂,卿家盡可放心的。拿酒來!”

接過甘醇的美酒,喝在嘴裏,卻是怎樣的一種味道呢?

“陛下,臣去了!”歐陽澈鄭重地說道。

官家的眼睛濕潤了,拍著他肩膀的手,力量出奇地大呢!

告別都城,一行七人,扮作西去的客商,踏上征程!

永興軍路治下,延安府西邊的白幹山,將宋夏兩國隔開,成為一道天然的屏障。夜色正濃,走在寂靜的山間小路上,馬蹄聲傳出很遠很遠,歐陽澈不得不懷疑,這麽大的聲音難道戍邊的夏軍不會發現?而領路的人,曹家千裏馬行的夥計,只顧趕路,好像非常有把握似的!

而今兩國交兵,西行的道路完全封閉,只得采取這種非常不光明的方式進入西夏,帶路人居然是曹家的人,由此可見,象他們這樣的客商,每年會從邊境走私中獲得多麽大的利益啊!

前面就是隘口,塔樓上警戒的士兵,就站在幾十丈外,虎視眈眈。歐陽澈的身邊,立著一塊界碑,他摩莎著界碑上面的字,仿佛在愛撫著小兒子的臉兒。

“咕咕,咕咕”,曹家夥計伏在草叢中叫著。

“吱呀呀”,寨門開放,一人舉著火把走出來,也回了三聲。

“走!”

歐陽澈最後再看一眼祖國山川,隨著隊伍,穿過哨卡。曹家的人回去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而歐陽澈的任務才剛剛開始。

按照事先約定的地點,和夏國境內的人接上頭,他們的隊伍中又多了十幾頭馬和駱駝。絲綢、茶葉等貨物很多,還有旅途中必須的食品、水、藥物。

一行七人,一個是他的家人歐陽忠,另外五人都是身手不凡的護衛,其中一人還是聶山的侄子聶仲遠,一名護衛扮作僧侶,大家都稱他為寶月大和尚。隊伍中最特殊的一名成員,被歐陽澈親昵地喊做“小五”。它是一條狗,歐陽澈最喜歡的一條狗,它和歐陽澈的兒子在一起排行,行五,所以就成了小五。去年剛出生的小兒子,只能屈尊行六呢!

洪州城門前,守門的軍兵正在嚴密盤查來往的人員。

“幹什麽的?”夏國軍兵疵牙撇嘴地說著話,頭頂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額頭兩邊留著頭發,耳朵上帶著銅環,腦袋晃銅環也跟著動,將耳垂拉得長長的,豁了口子又如何是好?

歐陽澈上前回話:“咱是生意人,瓜州人氏,從宋國那邊運了些貨物回來,請您行個方便!”

說著話,他將幾塊銀子塞給那人,又遞上路引,陪著笑臉,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睜眼說瞎話,心“撲撲”直跳。

小兵很滿意,看了看路引,正準備放行,忽聽一陣馬蹄聲,一隊人馬自城內奔馳而出。

一名將軍模樣的人勒馬,問道:“這些人是幹什麽的?”

“回將軍的話,他們是瓜州的客商,剛從大宋那邊過來,正準備回去呢!”守門的小兵拿了人家的好處,自然要幫人家說話。

“都運了些什麽?”夏國將軍又問。

歐陽澈答道:“茶葉、絲綢!”

貨物不少,應該值很多錢吧?將軍突然揮動馬鞭,一鞭抽在一名護衛身上,喝道:“什麽客商,分明都是宋國的細作,全給我拿下!”

一名護衛剛想反抗,被聶仲遠一把拽住。歐陽澈苦苦哀求,已是回天無力。

“皇帝陛下有令,一切可疑人等全部發往興慶府。陛下的陵園正需要人手,嘿嘿,爾等有福哩!”將軍陰冷地笑著。

冷不防,一條黃影迅捷地竄起,撲向將軍而去。

惡人一聲慘呼,手上鮮血凜凜,馬鞭掉落在地。

“汪汪”,小五盯著將軍,惡狠狠地叫著。

眼見隨行的夏軍抄兵器,拿弓箭,就要將小五碎屍萬斷,歐陽澈喊道:“小五,快走!”

小五剛剛躍起,十幾枝箭矢插在地上,如果遲上那麽一點,小五定遭不測。

幾匹馬風馳電掣般從身邊飛過,弓箭一枝枝射向小五。小五動作異常敏捷,左折右跳,閃過惡毒的箭矢,向前狂奔。歐陽澈正出神地看著,忽覺背部火辣辣地疼痛,回頭一看,不僅是他,六人都挨了鞭子,只有寶月大和尚安然無恙。遭受一頓毒打,隨身的東西被搜羅一空,周圍有兇神惡剎一般的軍兵押著,逶迤西行。

小五能逃過追殺嗎?唉,誰能想到,一天之後,竟然是現在這個樣子呢?

一路經鹽州、耀德城、西平府、順州,繞西夏都城興慶府而不入,西行五十餘裏,巍峨的賀蘭山東麓,茫茫沙海之中,西夏國皇家陵園難道就是這個樣子嗎?

碧綠的賀蘭山將充滿生命氣息的綠色帶到了這裏,給人以希望。

帝王萬年之地,自然不同凡響。賀蘭山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將山西的荒涼沙海阻隔,南北兩邊略微前出,陵園位於賀蘭山的懷抱之中。東向眺望黃河平原,再遠一點,便是國之心臟興慶府,那是他們至死也不會忘記的地方,那是他們生前的都城,也是子孫萬世的基業。

這裏不止有一處陵園,確切地說應該是四處,包括歐陽澈他們要參與修建的陵園。最南面一座,面積最大、陵冢最高、陵塔最恢弘,那是夏國開國始祖景宗李元昊的陵墓。自南向北依次排列著毅宗李諒祚、惠宗李秉常以及夏國當今皇帝李乾順的陵墓。

景宗陵園坐北朝南,與歷朝歷代的規制相吻和。前有月城,後有陵城,呈“凸”字形伸展開來。月城城墻高約九尺,陵城則高曰丈二,乃前輕後重的格局。自月城南神門而入,但見道路兩邊排列著栩栩如生的石像生,所謂石像生就是帝王陵墓前安放的石人、石獸,又被稱為翁仲的。石像生安置在長方形的巨石之上,每一處石階上放置五尊石像,前為上古神獸,後為絕世猛將,共計四組二十尊石像,不分春夏秋冬、天寒酷暑,默默地守候著主人。

陵城內按照東西南北方位,四角設角臺;內置碑亭、獻殿、陪葬陵冢,以及景宗皇帝陵寢。獻殿位於南神門內約九丈處,長方形建築,高五六丈,闊五丈有餘,朱紅琉璃瓦在陽光的照射下愈發醒目。殿閣每一個角部,裝飾著琉璃鴿、龍首魚、四足獸、妙音鳥,它們是天空的主宰,它們是永遠的衛士。

獻殿後方,便是巨大的陵冢。陵冢呈八角塔形,高十餘丈,以夯土為主體,夯土之外包砌磚和石灰,屋檐掛瓦,屋脊裝飾著用琉璃、灰陶制成的裝飾物。生前金戈鐵馬,威震河西的李元昊就長眠於此,他配得上這樣的陵墓,也只有他才配有這樣的陵墓。

帝陵工地上,總有兩萬人左右在一刻也不停地勞作著,只要稍有懈怠,夏軍士兵的皮鞭就會招呼上來,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棱子,幹活難免要出汗,汗水流到血棱子上,撕心裂肺的疼啊!而且如此一來,傷口幾天都好不了,傷口發炎甚至一命嗚呼的大有人在。

歐陽澈是地道的讀書人,從未幹過這些,只幹了兩天,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晚上還休息不好,真不知何時才能逃出去。今天,他挨了三鞭子,不遠處的聶仲遠幹著急也幫不上忙,倒是寶月大和尚說的話,夏人還聽些。夏國以佛教為國教,和尚在這裏很吃得開,淳樸的黨項人認為,得罪了和尚,肯定會受到佛祖的懲罰的。

這裏的工匠,大多是臨時抓來的漢人,漢話成了大家交流的主要語言。當然也有一些其他種族的人,和歐陽澈睡在一屋的就有一名叫押剌伊爾的異族人,據說他來自遙遠的漠北。押剌伊爾白凈的皮膚,高高的鼻梁,深邃的眼窩裏是一雙天藍色的眼珠。不過,他的眼睛裏總是充滿了仇恨,他的目光就象一頭瘋狂的野獸,他早晚都是要殺人的。

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聶仲遠和押剌伊爾大打出手,二人惡戰兩刻鐘,竟鬥了個旗鼓相當。一路來的兄弟要上來幫忙,那邊也跳出幾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大漢,歐陽澈出面勸解才算平息了事。只要不死人,夏軍士兵樂得看熱鬧,甚至還有人喝彩呢!

寶月不用幹活,可以四處轉轉,通過他了解了很多情況。初步估計,負責守衛的軍隊至少有五千人,兩千步兵,三千多騎兵。從這裏向西是賀蘭山,那是根本就走不通的一條道,向南是順州城,向北定州城,向東更是死路一條,他們這些人就是從那條道來的。

難道,就沒有活路了嗎?

每天吃飯的時候,寶月大和尚都會給工匠們講一些佛教故事,這就是大家唯一的樂趣了。寶月本就是個假冒的和尚,肚子裏哪有那麽多的故事?他不知道不要緊,歐陽澈知道和他知道也沒什麽分別。

每一天睡覺前,歐陽澈都會在墻壁上劃上一道,最起碼他要清楚現在是何年何月啊!每天,根本由不得你去胡思亂想,累極了躺下就睡,幹活的時候動作慢一點就要挨鞭子。

這一天,歐陽澈又用石塊在木板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轉身正想睡覺,忽聽一人在黑暗中說道:“何年何月何日?”

聽聲音應該是押剌伊爾,他的漢話說得還算不錯,至少歐陽澈聽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歐陽澈回道:“大宋靖康元年六月十六!”

“靖康,不懂!”押剌伊爾道,“天慶幾年?”

天慶?

歐陽澈楞了一下,忽然想到,天慶是遼朝天祚帝的年號,天慶元年與太上皇政和元年同一個年份。政和八年,重和二年,宣和六年,距今應該是十六年。難道,他是天慶年間就來到了這裏嗎?

歐陽澈道:“天慶十年,然後是保大五年,照理今天應該是保大六年,可是永遠不會有保大六年了。”

“為什麽?”他很急,聲音陡然提高了許多。

歐陽澈小聲道:“小聲點!去年遼國天祚帝於夾山被女真人俘虜,遼國亡了!”

黑暗在向周圍延伸,屋裏出現了長時間的沈默。

他還不知道遼國已經不存在了?他來這裏至少也有六年了吧?六年的時間,他都沒有逃出去,我們難道也需要這麽長的時間?

“狗日的還不睡覺,找抽嗎?”巡夜的軍兵在屋子外面罵著。

忽地一聲,押剌伊爾起身就要往外面沖,一直加了小心的聶仲遠動作比他還快,將他撲倒在地,用手緊緊捂住他的嘴,急道:“你不要命啦?我們會出去的,一定會的!”

押剌伊爾“嗚嗚”地說不出話,拼命掙紮,又上來兩個弟兄,才把這家夥摁住。

過了好一會兒,聶仲遠松開手,罵道:“我看你是條好漢,恁地慫包!”

押剌伊爾哭了,壓抑地痛哭!

沒有人去勸上一句,因為,只怕去勸的人也會控制不住自己,陪著哭起來!

經過那天夜裏的事情,押剌伊爾、聶仲遠這對冤家居然成為了極好的朋友,盡管還鬥嘴,盡管一直嚷嚷著分個高下,歐陽澈卻知道,他們成了生死與共的兄弟。

押剌伊爾的家鄉在遙遠的漠北草原,那裏生活著蒙兀室韋族,他來自其中的克烈部,一個非常強大的部落。至於他如何來到這裏,為該死的夏國皇帝修陵墓,他不願說,別人自也不好深究。

他來到這個鬼地方已經整整六個年頭,他和十幾個族人來到這裏的第二年,經歷了夏國人三年一次的祭天大典。大典於前一天子時開始,至當天子時結束狂歡一日一夜,守衛的軍隊載歌載舞,開懷痛飲,別過年還要熱鬧!那一天,他們這些工匠也吃著烤全羊,喝著不知名字的美酒,每個人都醉了。

三年之後的又一個祭天大典,他失去了五名兄弟,原本他們商量好一起逃走,他和其他的族人被抽調出來,為夏人烤肉,遺憾地沒能參與行動。逃跑的人都被抓了回來,當著所有人的面,被千刀萬剮。他們死得很慘,每回憶到那天的情景,押剌伊爾都會感覺自己又死過一次。

明年的夏至,又將是祭天大典的日子,歐陽澈決定一定要逃跑,即使送掉性命,也要試上一試。

秋天來了又去了,漫長的冬天過去又是明媚的春天。在這漫長的日子裏,再沒有主人和護衛,再沒有漢人和蒙兀室韋人,只有兄弟。

一起西行的七人,一名弟兄死了,一名兄弟病得厲害。押剌伊爾的族人也只剩下六人,如果不逃出去,用不了多長時間,所有人都會死去。

祭天大典的日子越來越近,那名得病的兄弟卻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這兩天他拒絕吃任何東西。撬開他的嘴,灌進多少,吐出多少;好話不知說了多少,全無用處。聶仲遠那麽剛強的漢子,急得嗚嗚直哭,唉,誰又能不哭呢!

他的身體越發瘦弱,他的眼睛卻依然明亮。

他不想成為兄弟們的負擔,他在用自己的死亡為兄弟們吶喊,他選擇了死亡卻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兄弟們。

烤肉的香氣,美酒的芬芳,悠揚的樂聲,震耳的歡呼,飄進小木屋的時候,那名兄弟終於閉上了眼睛。

還活著的兄弟們,擦幹眼淚,投入篝火邊的歡笑之中。

狂歡一日一夜,當陵園又陷入死一般寂靜的時候,醜時終於來到了。歐陽澈和他的兄弟,押剌伊爾和他的族人,十一名無畏的勇士,從三個小木屋中鉆出來,匯合到一處,摸向大營的邊緣。

一隊巡夜的士兵,本來應該是十幾人,今晚只剩下四人。

待夏兵去遠,撬開木柵,十一人鉆了出來。

外面便是夏國駐軍大營。

由一個個營帳裏傳出震天的鼾聲,夏人睡得好熟,渾然不覺死神正悄悄來到身邊。歐陽澈在外面放風,十人摸進一個營帳。天氣悶熱,歐陽澈反而覺得很冷。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周圍的一切都凝固了嗎?遠處,燈塔上的燈光在搖,風真的很大嗎?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好靜啊!

短短的一刻鐘,對歐陽澈來說,仿佛比過去的一年還要漫長!

他們出來了,都穿著夏國士兵的衣服,挎刀背箭,好不得意!

聶仲遠做了個一切正常的手勢,歐陽澈連忙穿好衣服,十一名勇士排成一列,大搖大擺地走向馬棚。

“什麽人?口令!”突然聽到一聲叫聲。

聶仲遠的聲音更大,舌頭卷著,仿佛已經喝得走不動道了似的,罵著:“幹你娘,連老子都不認識了嗎?”

他們依然保持著原來的速度,向前!

“梁將軍?”小兵遲疑著問道。

“哼!”聶仲遠就坡下驢,索性來了個默認。

小兵剛露出腦袋,就被押剌伊爾的箭射中咽喉,另一名士兵更慘,受到三只雕翎箭的關照,他怎麽承受得起呦!

打開門,牽出戰馬,十一人催馬揚鞭,徑直沖出大營,向南急行!

身後的夏軍大營終於有了動靜,也許這時候已經有人來追了,歐陽澈他們又能逃到哪裏去?

第四卷 丹鳳吟 外篇 陽關曲(二)

眾人向南馳出五六裏的樣子,戰馬行動不如起先那般自如,腳下軟綿綿的,難道又進入沙漠了嗎?

風聲將一種奇怪的聲音送進歐陽澈耳朵裏,一種親切而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如同游子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會是什麽呢?

風聲,不哪有這樣的風聲?

“汪汪,汪汪”,聲音那麽清晰,難道是他嗎?

歐陽澈滿臉淚水,呼喊著:“小五,小五!”

聶仲遠長嘆一聲,道:“先生,您一定是聽差了。自洪州城到這兒,幾百裏遠,小五又怎麽跟得上呢?先生,快走吧!若是夏兵追上來,那就大大不妙了!”

寶月和尚也在幫襯著勸道:“就是,有緣自會再見的!”

正說著話,一道迅猛的風兒吹過,借著黯淡的光線一看,一條大黃狗兒撲上馬背,倒騎著馬頭,伸出長舌頭舔著歐陽澈的臉兒。

歐陽澈摟住小五,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積攢了一年的心酸都集中到這一刻釋放。

“五兒,你瘦了!”歐陽澈愛憐地摩莎著小五亂糟糟的毛發,絮叨著,“你是如何找到這裏的?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好了,好了,咱爺倆再不分開就是了!”

寶月小聲解釋著有關小五的故事,聽得幾名蒙兀室韋漢子亦唏噓不已。

擡眼瞧瞧天色,聶仲遠催促道:“先生,咱們得走了!”

歐陽澈自失地一笑,道:“見笑了,見笑了!怎麽到了異國他鄉,眼淚突然就多了呢?好,我們走!不過,你忘了一件事情: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大哥!”

十名好兄弟異口同聲道:“大哥!”

歐陽澈融化在濃濃得的情意之中,頓時覺得身子輕快了許多!

西夏王陵南面順州城西側,崇山峻嶺間一道蜿蜒的長蛇向南北延伸,那就是長城。漢族統治者修築的長城,而今成為夏國境內可有可無的擺設,廢棄很久了。長城腳下,一處小小村落,給即將遠行的人們以希望。

看到小村莊,聶仲遠狂笑道:“哈哈,天無絕人之路啊!寶月你陪著大哥在此地休息,我們去弄點吃的來!”

沈浸在久別重逢的歡愉之中的歐陽澈,歡快地點頭,下馬尋了一個幹凈的地方,抱著小五取樂。

冬天的天空,露出幾許光彩,嶄新的一天到來了。遠處的長城,斷壁殘垣,破敗不堪,向人們訴說著歲月的滄桑;樹林裏飛起一群驚鳥,在天空盤旋,久久不願落下。

走了一夜的路,身上不是風沙就是露水,衣服貼在身上,很是不舒服。那些人這樣過了一年,不覺得什麽,愛幹凈的寶月大和尚真有點受不了。有心想和大哥說說話,人家正在小五親熱,看那架勢,身子、手、臉蛋、嘴巴、眼睛等等,身體的每一個部為都用著,只有腳閑著,難道自己要和臟兮兮的腳說話嗎?

話說回來,小五還真有些神通,相當不一般呢!狗東西不會說話,如果能說,記錄下來,一定是一段感人的故事!唉,可惜了,可惜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聶仲遠、押剌伊爾帶著人回來了。隊伍中又多了幾匹馬,甚至還有三峰駱駝呢!駝峰上的牛皮袋子塞得鼓鼓的,不知裏面都裝了些什麽。聶仲遠笑嘻嘻道:“大哥,這回東西齊了,可以上路了!”

歐陽澈也非常高興,問:“都弄了些什麽回來?這裏的人好大方啊!”

聶仲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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