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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春雷(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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訕訕地說道:“嘿嘿,運氣好,碰到好人咧!”

哎,不對!

歐陽澈無意間看到,一名兄弟的手上多了道傷口,還用一條白布包著;一名蒙兀室韋兄弟臉上還有一個清晰的牙印,難道是被人咬的?這兩人目光游移,根本不敢與我對視!

呀,難道……

這些混帳東西!

歐陽澈臉沈下來,道:“頭前帶路,我去謝謝人家!”

聶仲遠見此情景,心知再也無法隱瞞,低頭嘟囔著:“大哥,你別去了。村子裏的人都死了,沒有人能張嘴說話,去了也是白去!”

歐陽澈橫眉立目:“為什麽?”

一名護衛道:“他們不死,我們就得死!”

“你們這樣做,與畜生何異?”

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只有押剌伊爾高昂著頭顱,不屈地說道:“草原上,從來就沒有大哥所說的這些東西,只有牛羊、野狼、敵人和刀子!我的刀子不夠鋒利,狼就會把我咬死,敵人就會把我的一切奪走。我要活下去,只有殺人!”

其他人又擡起了頭,押剌伊爾說出了他們想說而沒有說的話。

聶仲遠雙膝跪倒,哭道:“大哥,難道我們想這樣嗎?是誰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的?娘的,殺那些人的感覺真壞,就象吃了蒼蠅!做都做了,兄弟任憑大哥處罰!”

處罰,他能處罰他們嗎?

他又憑什麽處罰他們?

他們錯了嗎?

還是我錯了?

歐陽澈長嘆一聲,過來拉起聶仲遠,道:“我們走吧!”

太陽升起來了,十一名勇士翻過長城,走入沙漠!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不管別人怎麽說,總要自己是親身經歷,否則,又怎知其中滋味?

穿越沙漠就是這樣一件事兒,趕上這樣的事情,到底是幸運還是悲哀?

茫茫的沙漠,一望無際,與天相接,與地相連。人在這裏,顯得是那麽渺小,那麽微不足道。天陽仿佛一下子就跳到空中,藍藍的天上,白雲又哪裏去了?毒辣的陽光照在身上,衣服、身子、沙子,就連坐下的戰馬都是滾燙的。剛剛喝過一點水,汗水象成串的珠子一樣,不停地流。

押剌伊爾曾經穿越沙漠,信心滿滿:自己認得路,一定不會迷路的。第二天,便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浩瀚的騰格裏沙漠,吞噬了一切野心家,一個小小的蒙兀室韋人,在它眼裏也許根本算不了什麽吧?

歐陽澈身上有兩樣東西還在,一件是官家的禦筆手紮,另一件就是指南針。幸好有指南針,否則,就連走出沙漠的一點點希望都沒有了。

進入沙漠的第六天開始,歐陽澈提議,晚上趕路,白天休息。沙漠的夜,空曠淒冷,耳朵裏一直會有一種“嗡嗡”的轟鳴聲。沙子在響,還是別的聲音?白天的溫度高得離譜,晚上又冷得嚇人。酷暑時節,晚上與汴梁的冬天相差無幾。歐陽澈遭罪嘍!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在西夏王陵一年的艱苦磨礪,自己無論如何也挺不過來的。

這已經是第十一天,食物、水所剩無幾,已經殺了一匹馬,難道就沒有盡頭嗎?

押剌伊爾打著火把,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默默地走著。沒有人說話,哪個還有說話的盡頭?聶仲遠押後,他越發黑了,就象一座黑鐵塔。隊伍中,只有小五偶爾從駱駝上探出頭來,有氣無力地吼幾聲,發洩一下不滿。

耳邊的轟鳴聲一刻也不曾停歇,時間長了,人一定會瘋掉的。

路上,看到一棵植物,那是極希罕的事兒。它看到路人,還未來得及哭泣,就成了馬兒和駱駝的盤中餐。

第十三天,剛剛紮下帳篷,還沒躺下,忽聽寶月和尚尖聲叫著:“救苦救難的菩薩,您怎麽剛來呀!寶月想您啊!”

歐陽澈走出帳篷,立即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

一條蜿蜒曲折的古道通向光明的天堂,道路旁邊種植著高高的垂柳,枝頭上鳥兒在叫,路邊的老人愜意地喝著茶,老人腳邊還躺著一條狗,同小五一樣威武的狗。駝鈴聲聲,長長的商隊逶迤西行,駱駝上堆著小山一般的貨物,商人們眼睛裏盡是殷切的渴望。

突然,眼前景物一變,居然已是戈壁沙漠。沙漠中間,現出一處綠洲來。郁郁蔥蔥的樹木中間是一汪清幽幽的湖水,就象掛在天上的月亮,湖面上鳥兒低飛,岸邊的馬蘭花開得正艷。一名聖潔的少女,穿著比白雲還潔白的長裙,赤足在湖面上翩翩起舞。雲袖蕩起層層漣漪,腰肢攪得滿湖清香。

月亮湖的少女,你來自哪裏?

少女的月亮湖,你又在何方?

“嘩”地一聲,眼前的美景裂成一點點碎片,少女和月亮湖一起遁入天空背後的虛無。從美夢中醒來,每個人都在極力掩飾著心中深沈的失望,默默地走回帳篷。

歐陽澈的心久久不能平靜,詩書中描繪的“海市蜃樓”,出現在面前,怎能不震驚於它的美麗?而這一切又意味著什麽呢?

歐陽澈做了一個更美的夢,他真的不願醒來,還是聶仲遠把他推醒的。

聶仲遠陰沈著臉,道:“趙老七走了!”

“什麽?”歐陽澈大驚問道。

“狗日的帶走了我們所有的水和食物,還有一頭駱駝。”聶仲遠恨恨地罵著。

七名西行的兄弟,而今只剩下四人,為什麽會這樣呢?

這時,押剌伊爾帶著他的兄弟闖進來,臉上的怒氣只要不是瞎子,就不會看不到。歐陽澈極力使自己先平靜下來,緩了口氣,道:“既然來了,先坐下!”

“坐個屁!”押剌伊爾道,“趙老七把東西都帶走了,我們都要完蛋。你總要給大家一個交代吧?”

聶仲遠喝道:“什麽交代?說話客氣點,否則有你好看!”

眼見沖突在即,歐陽澈怒道:“都給我住口!你們是我的兄弟,老七也是我的兄弟。他既然想走,就由他去!你們想走,我也不強留!我一定要向前走,就是死也要死在前進的路上。”

押剌伊爾跺跺腳,帶著人出去了。

押剌伊爾沒有走,隊伍剩下十人,氣氛愈發壓抑。每天殺掉一匹馬,挨了兩日,明天再殺馬,就要有一個人步行。難道,真的到了盡頭嗎?

第十六天,他們終於走出了沙漠,見到了那天看到的月亮湖。真實的月亮湖更美,猩紫色的馬蘭花更香。他們提著火把,盡情歡呼,感謝上天的恩賜。

歐陽澈大口大口地喝著甘甜的湖水,擡頭在湖面上搜尋著那天使一般的白衣少女。月亮湖的姑娘還是沒有出來,他卻看到遠方一點點綠光。象星星,又不是星星,那又是什麽?

“快,多找些幹柴來!把馬和駱駝栓在一起,狼來了!”押剌伊爾高聲喊道。

狼?如果兩點綠光是一頭狼的話,那會有多少頭狼啊?

歐陽澈手腳冰涼,全力拽住韁繩,就在湖邊升起了六堆篝火,組成一個半月環,圓環的缺口便是那月亮湖。

綠光越來越近,狼嚎取代了“嗡嗡”的轟鳴聲,空氣中彌漫著腥騷。歐陽澈的身後就是湖水,他的前方是戰馬和駱駝,押剌伊爾等五名有弓箭的兄弟守在前面,最外圍是聶仲遠等四人,手執短刀,全神戒備著。

狼,真的是狼來了!而且是狼群,歐陽澈只是掃了一眼,就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弓弦聲響,利箭飛馳而去。蒙兀室韋好漢箭不虛發,五頭惡狼倒在血泊中。

“嗚嗚嗚”,群狼怒吼,在火環邊閃動,卻並未發起攻擊。

“好,射得好,再來!”押剌伊爾大聲鼓舞著士氣,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聶仲遠將一根根幹柴扔到火上,幹柴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火星子蹦到空中,旋即落下,仿佛最美的流星。

“哧哧”,第二波弓箭飛出,死亡的精靈在箭鏃上跳躍,光明的伴侶在雕翎上舞蹈,惡狼應弦而倒。

“嗷嗷,”押剌伊爾毫無懼色,發出比狼嚎更淒厲的吼聲,越戰越勇。勇士們在他的帶動下,個個爭先,哪還有一點怯懦?

又是一波攻擊,空氣中的血腥味完全蓋住了馬蘭花的芳香,這裏不在是世外桃源月亮湖,而是殺伐慘烈的戰場。

突然,一頭體形碩大的狼躍到狼背上,“嗷嗷”地叫著,狼群終於要發動攻擊了。

一頭又一頭狼越過篝火,竄進來,憋足了勁的聶仲遠、寶月大和尚等四人合身撲上去。刀光閃出,一蓬蓬血箭射向幽藍的夜空,一枝枝弓箭從他們身邊飛過,將惡狼射落在地。

聶仲遠剛砍倒一頭狼,左右兩側又撲上三頭。鋼刀挽起一個漂亮的刀花,兩頭狼立時斃命當場,左手怒吼擊出,將面前的狼擊出一丈開外,迅速遠去的狼身將後面的狼又撞翻了幾頭。

“阿彌陀佛,”寶月高宣佛號,“我佛慈悲,就送爾等到西方極樂世界去吧!”

嘴裏的話一套一套的,手上的刀可一點也不含糊,殺掉的狼即使比聶仲遠少一點,也極其有限。

戰鬥剛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殺得性起的聶仲遠四人,一心想將狼群趕出火環,不退反進,不知不覺中,落入了狼群的包圍。待到看清楚周圍的情形,為時已晚。四位兄弟背靠背,大口喘氣,聶仲遠笑道:“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老子殺了十一頭狼,你們呢!”

“阿彌陀佛,貧僧恰好也超度了十一頭畜生。”

“我殺了十頭!”

“啊呸,原來就老子少!再來!”

他們剛想再上,忽聽身後傳來喊聲,心道援兵到了。聶仲遠一人斷後,其餘三人奮力向回殺。

聶仲遠剛砍翻一頭狼,突覺手腕一痛,再握不住鋼刀,手腳並用,將右側的狼擊走,冷不防一頭狼的白牙已經距離脖頸不足一寸。千鈞一發之際,聶仲遠猛地向又旁一閃,避過致命一擊,雙手閃電般扣住狼的兩條後退,用盡全身之力,大喝一聲,將手中的狼當棍子掄起來。

“呼呼”的風聲想起,身邊的狼被掃倒一片,挺身就要再向前沖。

“回來!”身後的兄弟們殺出去,又殺了回來。

聶仲遠與兄弟們匯合到一處,撿起地上的鋼刀,再戰。六人在前面頂著,三人把狼的屍身扔進火堆裏,篝火越少越旺,火焰連成一道密合的光環,圈外的狼進不來,圈內的狼出不去。狼群的攻勢終於被遏制住了。

圈內的狼被全部解決掉,大家互相打量著,身上都帶了傷。再看歐陽澈,手裏拿著一把刀,刀頭還流著血,小五津津有味地攪著狼骨頭,不知是歐陽大官人殺了狼,還是被小五咬死的。

押剌伊爾小聲道:“如果不把狼王殺掉,我們早晚會被拖死的。”

聶仲遠道:“你有辦法?”

“激怒它們,狼王自會跳出來,只要一息的空隙,我就能要了它的命。”

“怎麽做?”

“知道狼最受不了是什麽味道嗎?血的味道。”

於是,聶仲遠等人將狼的屍體用刀子劃開,鮮血淋淋,扔到火環外面。押剌伊爾悄悄地解開戰馬的韁繩,飛身上馬,張弓搭箭等待著狼王的出現。

血在流淌,血腥的氣息夾雜著烤狼肉的味道,分不清那是一種什麽味道。

突然,狼王跳出來,發出驚天的吼叫。這是戰鬥的命令,狼群騷動不安,又一輪攻擊即將開始。

弓拉如滿月,三只利箭成一條直線,呼嘯著飛向狼王。狼王想躲已是不及,前爪下擊,居然將第一枝箭擊落在地。這是,第二、第三箭接踵而至,第二箭貫穿了狼王的咽喉,第三箭將第二箭尾的雕翎擊碎,插進狼王的身體。押剌伊爾神箭,想必傳說中的飛將軍李廣亦不過如此!

狼王落在地上,一命嗚呼。

群狼看到狼王斃命,圍著狼王轉圈圈,舔著狼王的傷口,聲聲呼喚,無濟於事。太陽升起的時候,狼群散去了。

據押剌伊爾介紹,狼群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了,因為它們要選出新的狼王,然後才會尋找新的獵物。狼王產生的過程,不知要死多少狼呢!

大家都疲倦到了極點,正要利用這段時間在月亮湖好好修整一下。

由月亮湖向北,還要橫穿一個比騰格裏沙漠更大的沙漠,才能到達押剌伊爾的家鄉蒙兀室韋克烈部。他們要準備很多東西。

月亮湖,真是一個好地方。聶仲遠與押剌伊爾聯手,獵殺了兩頭羊。押剌伊爾要制作兩個更大的水袋,歐陽澈等人饒有興致地觀瞧。

首先將羊頭割掉,掏去羊的內臟、骨肉,只剩下一張羊皮。在空地上挖一個坑,灌滿水後將羊皮扔進去浸泡。只泡了半天,臭味熏天,寶月大和尚喃喃道:“阿彌陀佛,十八層地域亦不過如此啊!施主做出如此臭的水袋,裝的水又如何吃得?”

聶仲遠打趣道:“哎呀,你不說我反倒忘了。這一路之上,你肉也吃了;羊皮袋子裝的水也喝了,如何做得了和尚?”

寶月呵呵笑著道:“回到汴梁,我還是要還俗的,大哥已經準了的。唉,說來在夏國做個和尚還真不錯呢!”

歐陽澈笑道:“要不,我給李乾順寫封信,你就留下做個和尚算了。”

寶月沈痛地說道:“回去告訴俺的渾家一聲,把孩子送給俺爹俺娘,她就再走一家吧啊?”

“哈哈!”度過重重險阻的兄弟們大笑起來。

四日後,羊皮惡臭到了顛峰,押剌伊爾將羊皮拎出來,放在烈日下暴曬一日,去毛、洗凈,灌食鹽、水、油,再放在烈日下暴曬四天,待羊皮變成紅褐色,一個體積誇張的水袋就算大功告成了。

進入沙漠後的二十六天,歐陽澈和他的兄弟們告別月亮湖,再上征程。

第四卷 丹鳳吟 外篇 陽關曲(三)

遭遇兩次沙暴,失去了一名蒙兀室韋兄弟,艱難跋涉一個月,終於穿過大漠,到達漠北草原。

逃離西夏王陵的時候,還是一年中最熱夏天,如今秋風送爽,大地迎來了收獲的季節。

草原的天空曠高遠,草原的草碧綠天邊,草原的水甘甜適口,草原的人熱情好客。脫離了苦海,終於游到了岸邊,輕松的笑容掛在每個人臉上,小五恢覆了搗蛋調皮的性子,再不肯賴在駱駝背上曬太陽,跟在馬兒後面,撒歡地跑啊!

正行進間的押剌伊爾忽然做出讓大家禁聲的手勢,側耳傾聽,捕捉著風中傳來的每一個信息,身子如雕像一般一動不動,聽得入了神。

“汪,汪”,小五終於耐不住寂寞,試探著叫了兩聲。

歐陽澈嚴厲地瞪了它一眼,小家夥灰溜溜地繞到另一側,伏下身體,默默等候。

押剌伊爾喃喃自語:“距離十裏,正東方向,有一只軍隊。”

距離十裏,看不到而能聽到,簡直神乎其技!

寶月和尚湊上前,伸手摸摸押剌伊爾的額頭,道:“呀!阿彌陀佛,好燙!”

押剌伊爾揮手打掉煩人的臟手,罵道:“假和尚才說胡話,我們蒙兀室韋男人從不說謊!”

這裏距離押剌伊爾的家鄉已經不遠,憑空冒出一只軍隊,又是來幹什麽的?

歐陽澈微微頷首,表示同意押剌伊爾的任何決定。押剌伊爾高聲道:“走,咱們去看看!”

“呦喝呦!”

“駕駕!”

“小五!”

小五知道主人的意思,靈巧地爬上馬背,九兄弟向東疾馳!

伏在一處高岡上,向下眺望。草原上無遮無攔,視野非常開闊,四五裏遠的地方,出現了一處軍營。大營內牛皮帳篷一個接一個,看樣子差不多有一萬人。一輛輛馬車從大營裏出來,上面堆滿了袋子,向東北方向而去。

這是一處存放糧草的大營,大營的主人居然是金兵。

押剌伊爾不知這些人是哪裏來的,正想問卻聽歐陽澈說道:“這是女真人的大營。”

女真人來這裏幹什麽?

押剌伊爾思忖片刻,臉色大變,顯然想到了一個最壞的結果,急道:“我們快走!”

這關口,除了小五還有些懵懂之外,所有的人都想到了那個可怕的結果。

東西全不要了,駱駝也任其自生自滅,九兄弟策馬狂奔。

路上,遇到了一名族人,據說他是奉大薩滿的命令,來這裏迎候遠方的客人。押剌伊爾沒功夫跟他廢話,劈頭就問:“你出來多久了?”

“十二天!”

丟下一句“我們走,”接著策馬狂奔。

克烈部萬餘戶,零星分布在漠北草原之南,東西長兩千裏南北寬一千裏的廣大區域之內。部落首領的大帳在榦耳罕水上游的窩魯朵城。三天之後,到達窩魯朵城的時候,殘陽如血,哀鴻遍地。

無數的帳篷還在冒著青煙,部落首領撒合亦惕的頭顱掛在旗桿上,牙帳前躺著無數的屍體。

“啊,啊!”押剌伊爾狠命地撕扯著自己的胸膛,“撲通”跪倒在地,號啕大哭。

可憐的押剌伊爾,克烈部首領撒合亦惕最疼愛的小兒子,十八歲時在夏國邊境被俘,苦苦熬了七年,終於回到了家鄉,孰料竟發生了這樣的慘事。

一拳又一拳地捶打著草地,一頭又一頭地撞上去,手上是血,頭上是血,血、淚、泥土摻雜在一塊,押剌伊爾變成了魔鬼。他的淚水,浸濕了衣裳;他的呼喊,比月亮湖邊的狼王還要淒慘十倍。

太陽遁入遠方的大地,大薩滿忽兒劄胡思來到押剌伊爾身邊,哭道:“孩子,我的押剌伊爾,克烈的押剌伊爾,你終於回來了嗎?”

押剌伊爾撲到忽兒劄胡思的懷裏,昏了過去。

今天淩晨,幾萬金國鐵騎突襲克烈部,首領撒合亦惕以下幾十名部落首領不是被俘就是戰死,損失慘重之極。

押剌伊爾沈沈地睡著,忽兒劄胡思與歐陽澈說著話,他的話與契丹語相近又不完全相同,通西夏、契丹兩國語言的歐陽澈連說帶比劃,總算能弄明白他的意思,交流起來問題不大。

聽到押剌伊爾的遭遇,老人唏噓不已。

歐陽澈忽然問道:“尊敬的大薩滿,請問您是如何知道我們會來呢?”

“草原上的一只蝴蝶飛起來,中原大地上的鳥兒在歌唱,高原上的雄鷹展翅翺翔,它們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只要用心是體悟,就能知道別人不知道的東西。”忽兒劄胡思說道。

老人穿著一件灰白的長袍,頭發編成了十幾條小辮,臉上的皺紋就象枯朽的樹皮,不過,眼神銳利似乎能看透人的心思呢!

歐陽澈是正統的讀書人,修經藝、讀詩書,於鬼神一道一直就是存而不問。所謂存而不問,不是不相信,也不是相信,就是暫且把這個問題束之高閣,不去關註它。大薩滿也許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對這個世界的體悟絕對在他之上,生命中真的會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第二日,大薩滿忽兒劄胡思主持了隆重的儀式,為克烈部新首領押剌伊爾乞福。

高臺之上,盛裝的忽兒劄胡思手舉擎神刀,仰望碧藍的天空。穿一身七色羽毛大氅,大氅上面懸掛著靈禽之骨、聖獸之皮、朱雀之羽、天降神石、通靈之鏡、大音之鈴,風兒吹過,響起幽玄的聲音。五名薩滿匍匐在地,虔誠地接神。

擎神刀耀起刺目的光輝,忽兒劄胡思頌道:“眾神之神,無上的蒼天,佑我首領,佑我族人!”

五名薩滿如同神靈附體,手舞足蹈,腰間的銅鈴、手中的薩滿鈴此起彼伏,悅耳悠揚。

司俎人敲動薩滿鼓,唱道:“鄂啰羅,鄂啰羅!”

押剌伊爾默默地跪在高臺之上,臺下的人們群起而和,隨著韻律整齊地拍著手掌。

“眾神之神,無上的蒼天,願草原風調雨順,長保和平!”

“眾神之神,無上的蒼天……”

儀式結束了,族人們紛紛離去,押剌伊爾精神恍惚,哭道:“我該怎麽辦,怎麽辦呢?”

“遠方的客人就是你的貴人,去吧,去他那裏尋求答案吧!”

押剌伊爾來到歐陽澈所住的帳篷,歐陽澈獨坐沈思。

“坐吧!”為兄弟倒上一杯香噴噴的奶茶,自己也倒上一杯,呷了一口,道,“金國突襲大草原,不管是什麽原因,與你們蒙兀室韋一族算是結下了深仇。我敢斷定,肯定還有別的部落遭殃,這時候需要有人站出來,帶領草原人反擊狼一般的侵略者。”

押剌伊爾癡癡地聽著,不知能聽進去多少。

歐陽澈突然斷喝一聲:“押剌伊爾,你的父親是怎麽死的?”

押剌伊爾握緊雙拳,咬牙切齒地說道:“女真人害死的!”

“你的母親是怎麽死的?”

“女真人害死的!”

“你的哥哥、弟弟,你的姐姐、妹妹又是怎麽死的?”

“都是女真人害死的!”

歐陽澈又道:“想不想報仇!”

“想!”

押剌伊爾雙眼赤紅,緊握雙拳,身上爆發出逼人的氣勢,這樣的押剌伊爾才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

“集合你手上所有的力量,突襲女真人屯糧之地,燒光他們的糧食!”

押剌伊爾眼睛裏伸出冷光,道:“大哥所說就是我們路過地營地嗎?”

歐陽澈點頭示意,正是如此。

“好!”只有一個字,押剌伊爾轉身出了帳篷,叫道,“來人!”

黑暗中閃出幾名衛兵!

“傳令:十五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男人,帶上自己的武器,我們去殺金狗!其他人,連夜向西轉移,在拜答刺河等我!”

“是!”衛兵們答應著去了。

“嘟嘟”,沈悶的號角聲響徹草原,克烈部男子整頓裝備,向首領大帳前集合。

女人為丈夫栓好箭囊,母親將肉幹塞進口袋,孩子為父親灌滿水袋,父親將自己最鐘愛的刀交到兒子手中。他們即將踏上戰場,去做男人應該做的事情。

大薩滿忽兒劄胡思祈禱上蒼的保佑:“眾神之神,無上蒼天,保佑我英勇的戰士凱旋歸來!”

在神靈和親人的祝福中,四千克烈部勇士迎著朝陽,出發了。

忽兒劄胡思望著太陽,道:“你把他們送上了戰場!”

“羽翼豐滿的雄鷹,註定要在藍天上翺翔,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歐陽澈悠然道。

二人相視而笑,隨著長長的隊伍,西去拜答刺河!

一名叫合答安的姑娘來照顧歐陽澈的生活,歐陽澈推也推不掉只好把她留下!合答安大概有十七八歲,身上洋溢著青春的陽光,有她在身邊,歐陽澈仿佛也年輕多了。

六天之後,克烈部在拜答刺河東岸紮營;不久部落首領押剌伊爾率領大軍凱旋而歸。經過戰鬥的考驗,押剌伊爾得到了戰士們的尊敬,這是作為一名首領必須達到的第一步。

押剌伊爾也帶回了一個有價值的信息,女真人突襲大草原的原因已經搞清楚了:大宋宣和六年,也就是三年前,遼國大將耶律大石自夾山北逃,於可墩城召集漠北草原十八部落首領會議,要求大家同心共力滅金覆遼,得到各部首領的支持,征集精兵萬餘,並置官吏、立排甲、具器仗,威震漠北。消息傳到金國皇帝那裏,金國皇帝命令左副元帥宗翰率兵討伐草原。耶律大石得到消息,整旅西征,草原上的契丹人都跟隨耶律大石走了,留下的蒙兀室韋族成了替罪羊。

歐陽澈聽到這個消息,又驚又嘆。

驚的是,官家命令我秘密西行,到高昌舊地尋找耶律大石,力爭與之結成聯盟,共擊夏國、金國,耶律大石不在高昌舊地卻在漠北草原。官家難道算清,我到達高昌舊地的時候,耶律大石也會那裏?官家難道未蔔先知不成?

嘆的是,如果早到半年,也許就可以見到耶律大石了。唉,造化弄人啊!

紅光滿面的押剌伊爾問道:“大哥,我接下來該怎麽辦?”

歐陽澈沈吟不語。

押剌伊爾連著問了三句,歐陽澈如夢方醒,道:“是呀,接下來該怎麽辦呢?你已贏得部眾的愛戴,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接下來應該派人聯絡草原各部,通報戰果,並把你繼任首領的事情公之於眾。”

押剌伊爾連連點頭。

“然後積蓄力量,統一大漠。”歐陽澈胸有成竹地說道。

聽到這話,押剌伊爾非常吃驚,隨即撓著頭,道:“能行嗎?”

歐陽澈道:“只有統一大漠,才能不被敵人欺負,才有足夠的本錢報仇雪恨。”

帳外,傳來合達安悠揚的歌聲,聲音迥異於汴梁女子,卻是別有一番味道。

押剌伊爾還在猶豫,亙古從未有人做到的事情,難道他能做到?不是信心不足,而是有沒有這個野心。

“欲達大事,必須吃常人不能吃的苦,想常人不能想的事。而且,從一開始就要選準前進的方向,這才是最重要的。”歐陽澈說得振振有辭,心靈深處還是藏著不小的私心的。

一個有野心的蒙兀室韋首領,符合大宋的利益。從押剌伊爾來說,夏國令他承受了奇恥大辱,金國於他有殺父之仇,這是兩個根本不能合作的勢力,那麽除了西去的耶律大石,只剩下大宋。如果押剌伊爾能成為大宋的羽翼,對於官家的宏圖大略一定會有非常大的幫助。靠四千騎兵,就能打敗金兵的屯糧營地,可見克烈部騎兵戰鬥力之強悍。這真是一只不可忽視的力量啊!

雖然這樣想,有悖於兄弟之義,不過這是對大宋和蒙兀室韋都有利的事情,還算說得過去吧!

如此想來,歐陽澈心裏舒服多了。

“請大哥教我!”

歐陽澈拿出一副地圖,道:“兄弟請看:當今天下,大宋、金國、夏國、西遼、蒙兀室韋並立,由於蒙兀室韋各部落不能合力對外,實力最弱,時刻有被別人吞並的危險。東邊的金國,西邊的夏國都與你有仇,只有南面的大宋可以成為你的強大後盾。為兄雖為大宋子民,而今卻是一心為兄弟著想,你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為兄的苦心的!”

押剌伊爾頻頻點頭,旋即不解地問道:“大宋能幫我自然求之不得,但是,我力量弱小,大宋希望我作些什麽呢?”

“如果你能統一漠北各部,這麽一只強大的力量放在金、夏兩國後方,想必他們的皇帝一定會睡不著覺的。”歐陽澈笑道,“為今之計,如果你能將勢力偷偷地延伸到漠南,與汪古部交好,就能打通與大宋的聯系,大宋的援助就會源源不斷地送進來。到了那時……”

押剌伊爾大喜,拍著大腿說:“是呀,是呀,正該如此!可是,大宋的東西好是好,也不會白送吧?”

“你有一樣平常的東西,它卻是大宋夢寐以求的寶貝。”

“什麽?”

“馬!”

押剌伊爾反覆玩味著歐陽澈說過的話,渾然完卻了時間。當天夜裏,兄弟二人談到醜時前後,又喝了半個時辰的酒,才散去。

歐陽澈說動了押剌伊爾,為大宋結一強援,心中喜悅自不待言。眼瞅著秋日將去,寒冬又來,官家交代的任務還沒有頭緒,心情焦急。這麽一急,又加上身心具疲,就此一病不起。得到大哥得病的消息,押剌伊爾異常重視,請來大薩滿為異族兄長乞福,又花費重金請來草原上最有名的大夫,雙管齊下,歐陽澈的病才漸漸有了起色。

這段時間,合答安忙前忙後,沒白天沒黑夜的照顧,人都瘦了一圈,看在眼裏,豈能不動情?

“合答安啊,我病了多久啦?”歐陽澈上半身倚著枕頭坐在床上,蓋著厚厚的羊毛被,聞著香幽幽的奶茶,問道。

合答安道:“嗯,讓我想想?”

俊俏的姑娘扳著手指頭,一邊數一邊想,良久方道:“一個月又十六天。”

“那麽久了嗎?”歐陽澈道,“唉,上了歲數,身子骨就是不行啦!”

姑娘“噗哧”一笑,道:“先生又如何老了?大薩滿那才叫老了呢!”

“還不老?”歐陽澈打趣道,“我的兒子只比你小一歲,不服老也不行嘍!”

帳篷內暫時陷入了一段沈寂,合答安似乎有什麽心事!

“在想什麽?”

合答安幽幽道:“等開春,先生就要走了嗎?”

“是啊!”歐陽澈答道。

“先生的家鄉很美,很美是嗎?”

歐陽澈笑著道:“很美,很美。”

“有多美?”

“嗯,讓我想一想!”歐陽澈道,“和我們美麗的合答安一樣美呢!”

蒙兀室韋姑娘不比漢人姑娘,聽到別人讚她美麗,總會非常高興。合達安眉飛色舞道:“我真的美嗎?”

歐陽澈含笑點頭。

合答安連忙說道:“先生,您帶合答安去您的家鄉看一看,好不好?”

這讓人怎麽回答呢?

歐陽澈咬著頭,道:“你的父母不會答應的。”

合答安撅著小嘴,氣道:“我長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我要先去西邊,走很遠很遠的路,然後才能回到家鄉,還要走很遠很遠的路!路上,很危險。所以,你不能去的。”歐陽澈耐心地勸著。

合答安赧然道:“先生不喜歡我?”

這又從何說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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