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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母子決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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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呂不韋的尷尬處境】

王位雖然可以由繼承得來,威望卻要靠自己建立。嫪毐授首,太後幽囚,嬴政以他的鐵腕,向世人宣告:他是秦國至尊的王,他的無上權威,容不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挑戰。同時,借著嫪毐一案,李斯也出盡風頭,一躍成為當紅的政治明星,連六國也知道秦國新近出了他這樣一位厲害的人物。

僅用了兩年時間,嬴政便先後肅清了國內兩股強大的異己勢力:先是成蟜,後有嫪毐。然而,他的攻勢不會就此停止。下一個輪到誰?地球人都知道。

呂不韋自然也知道,他就是下一個目標。當他初聞嫪毐死訊之時,仰天大笑,笑容卻很快便僵硬在臉上。出乎呂不韋意料的是,失去了嫪毐這個老對手,他居然莫名地感到孤獨、失落,甚至有些想哭。如今,嫪毐不在了,就剩下他獨自一人面對日漸強悍的嬴政。分明是初秋的九月,呂不韋卻已覺出絲絲寒意。

做臣子的拉幫結派,歷來是君王的大忌。嫪毐一派垮臺了,可呂派還在。嬴政會不會一鼓作氣、乘勝追擊,將他和他的派系也一並鏟除?要知道,嬴政這孩子可不是一個善茬。他雖然對嬴政有擁立之功,但嬴政真的就能一直容忍他嗎?他不敢相信,他不得不作最壞的打算。呂不韋雖然沒有聽過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但也知道報恩總歸有一個限度。嬴政發起狠來,連他母親趙姬也下得了毒手,更何況是他呂不韋了。

嬴政的實力和自信,也讓呂不韋不敢輕舉妄動,嫪毐便是一個血淋淋的教訓。嬴政任由嫪毐先動手,等於是讓了一招,最終依然能輕松化解,瀟灑從容。如今,嬴政實力更強,銳氣正盛,此誠不可與爭鋒。

再說了,目前呂不韋的腦袋還連在脖子上,也實在該慶幸才是。上一回,他舉薦的樊於期跟著成蟜一道造反,他作為舉薦人,依法應該連坐才對。這一次,嫪毐造反,同樣牽連到他。沒有他這個媒人,嫪毐現在將依然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舍人,又怎會通奸太後,進而造反?他才是嫪毐造反的罪魁禍首。

根據呂不韋掌握的情報,嬴政對他是起過殺心的。好在有眾多賓客辯士、大小官員為他在嬴政面前游說,加上他為嬴政父子立下的不容磨滅的赫赫功績,嬴政這才手下留情。然而,呂不韋心裏也清楚,正因為給他說情的人是如此之多,也必然會讓嬴政對他更加猜忌。

躲過了初一,能不能躲過十五?呂不韋全無把握。他所能做的,就是自廢武功,用行動打消嬴政對自己的顧慮。於是,呂不韋做起了甩手相國,朝中大小事宜,皆不管不問,成日閉門不出,醇酒美人,尋歡作樂,麻醉自己也麻痹嬴政。呂不韋縮頭烏龜般的行徑,自然招致了他派系中人的不滿和怨恨。昌平君、昌文君趁機攬權,許多呂派官員也見風使舵,紛紛前往投靠。

戰場上撤退是一門學問,官場上隱退也同樣是一門學問。呂不韋雖然有心隱退,不想惹事,事卻偏偏主動尋上門來,而且來自一個註定將和他糾纏終生的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太後趙姬。

趙姬被幽閉在雍縣棫陽宮內,已經有半年之久。這一年對她來說,實在是黴運連連的一年。嫪毐的死亡,她已經早有心理準備,因此也並無太多悲戚。你說她沒心沒肺也好,說她短視麻木也好,反正,趙姬這種女人,具備強大的自我療傷能力。很快,她就跟沒事人似的。生活還是要往前看,她只有四十三歲,未來的日子還長得很,她可不能讓自己的餘生就虛擲在這冷清的宮殿之內。以前,她權柄在握,都是別人求她,沒想到,她也會有求人的一天。然而,誰能幫她?

這一日,一封信送到了呂不韋的案頭。呂不韋不悅道:“說過多少次,休拿外事煩我。”

舍人彎著腰,低聲道:“乃是太後之信函。”

呂不韋楞了一下,道:“太後?太後是誰?”

【2.趙姬的求救信】

太後是誰?呂不韋一時迷茫起來。想想,哦,對了,趙姬,那個殺千刀的女子,那個命中的孽障。呂不韋撫摩著趙姬的來信,仿佛那是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這麽久以來,這可是她給他寫的第一封信哪。他撫摩著光滑的竹簡,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帶著戰栗和驕傲,第一次撫摩趙姬那奇異芬芳的身體。

他繼續撫摩著,越來越快,越來越粗魯,全身彌漫著膨脹的情欲。與此同時,憤怒和狂悲也隨之湧上了他的心頭,他破口痛罵:趙姬啊趙姬,你也有今天。哈哈,老天有眼,終於讓我等到了今天。你這是向我求救來了吧。奸夫死了,兩個娃沒了,嬴政又拋棄了你,你這才想起我來。平時不肯燒香,臨時來抱佛腳,有這等美事?我為什麽要救你?憑什麽你就不能倒黴?憑什麽你就不能受到傷害?憑什麽呀?就憑你的美貌?就憑你天生命就該比別人好?知道你為什麽會淪落到這樣的下場嗎?看看那些被你棄而不顧的人和事,再好生尋思吧。報應,報應啊!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行者是。而你的報應不用等到虛幻的來生,你這就叫作花報。天哪,我受了你多少年的惡氣。二十多年來,我時刻都幻想著這樣的場景:我站在你的面前,微笑著說,好了,我錯了,跟我回吧。於是你笑了,很乖地點點頭。你為什麽不肯像從前那樣,做一個美麗的小傻瓜?只要我輕輕地拍拍你的肩,你就放心地聽我的安排。你為什麽要逞強?為什麽要和我犟?當我日夜期盼你回心轉意之時,你都做了些什麽?你和嫪毐那個賤人在一起,當我是死過的。我為什麽救你?看到你如今淒涼困苦的樣子,我高興還來不及。好啊,你現在想起來了,原來這世上還有我呂不韋這號人物,原來我這個老家夥對你還是有些用處的。可惜,太晚了,太晚了。呂不韋怒不可遏,將信遠遠丟開,不再理會。

趙姬左右等待,呂不韋那邊卻全無消息。趙姬淚飛傾盆雨,心作千斤墜。她明白了,呂不韋還是在恨著她的。可是,他怎麽就沒想過,當年是他背棄她在先,是他為了得到權力,把她當作籌碼給交易了出去。她給過他終生廝守的機會,而他沒有珍惜,僅此而已。他永不會知道,那次的傷害有多痛多深。如果可以,他必須要用一生來為此懺悔、為此贖罪。趙姬本以為她再也不會和呂不韋這個負心人有任何瓜葛,可如今也別無良策,她需要呂不韋的援手,將她從這棫陽宮裏拯救出去。是以她固然心裏委屈,卻也只能強自忍耐,更顧不上什麽面子問題。

於是,呂不韋又收到了趙姬的第二封信。呂不韋比上次冷靜了許多,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不比年輕小夥子。但是,呂不韋還是對趙姬的來信作了冷處理——不予回覆。他要維護男人的自尊,擊潰趙姬的自信。他就是要爭一口氣。不服軟,不道歉,想要我來幫你?門都沒有。

於是,又有了第三封信。呂不韋見信一笑,知道趙姬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趙姬徹底放下了太後的身段,在信中甜言蜜語,軟聲乞憐。呂不韋可不糊塗,他了解趙姬這個人。她總是粗心大意、混亂不堪,砸碎了東西,毀滅了人,然後就退縮到自己的權勢堡壘或者麻木不仁之中,讓別人替她收拾爛攤子。而她……她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麽,她那小小的心裏,歸根結底是只夠裝得下她自己的。

雖然呂不韋知道趙姬就是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女人,他也完全能夠預先猜出她用來對付他的一招一式,可他就是抵擋不了。沒辦法,在女人的手裏,有些招式就是那麽無敵。而趙姬在信的結尾如是寫道:“殘敗之身,愧入故人之眼;將老紅顏,猶望呂郎垂憐。”這已是表達了願意以身相許、鴛夢重溫的意思。呂不韋心軟了。她已經得到懲罰了。要知道,趙姬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缺憾。在人生的暮年,如果能夠和她破鏡重圓,未嘗不是美事。這意味著趙姬寬恕了他的罪,老天寬恕了他的罪。他曾經以為,素腕秉燭,紅袖添香,那些歲月早已遠去。如今,他又重燃起了希望。盡管趙姬年華已逝,不再擁有當年那副讓他不惜為之而死的容顏。可是,她始終不能是別人,她終究是屬於他的趙姬。

呂不韋開始盤算搭救趙姬的利和弊。他現在的處境已是自顧不暇,嬴政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而他偏在這時候強出頭,要來營救趙姬,風險之大可想而知,弄不好自己的性命也會賠進去。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能成功救出趙姬,則他不僅多了一個同床,更是多了一個同盟,美氣得很。

是的,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也是一個簡單的決定。

【3.最佳人選——李斯】

且說於公於私,呂不韋決意要救趙姬。要救趙姬,就意味著得說服嬴政改變主意。呂不韋親自出馬,顯然不太適合。他必須找一個代言人,這個人必須是一個傑出的說客,同時又對嬴政有著足夠的影響力。上天入地,還能有比李斯更合適的人選嗎?

李斯正在家中督促兩個兒子讀書,忽聽到呂不韋來訪,心中暗暗納悶。都說呂不韋已閉門謝客數月,不問世事,今天卻突然不請自來,雖不知其來意,但想必不會是什麽好事。

兩人坐定,客套已畢。呂不韋道:“不韋有事相托,能成此事者,舍客卿不作他想。”

李斯一聽,立時有不祥的預感,趕緊推辭道:“辱蒙相國擡愛,李斯無才無能,恐負相國重托。”

呂不韋道:“客卿不必自謙。不韋生平閱人無數,以才能器量論,無人能及得客卿。”

以前都是李斯給呂不韋戴高帽,風水輪流轉,今天呂不韋反過來給李斯戴起高帽。李斯惶恐不安,高帽越高,則所托之事必然越艱險。李斯道:“敢問相國所托何事?”

呂不韋道:“今太後居雍縣棫陽宮,大王居鹹陽,母子分離,不得相見,不韋忝為相國,心實憂之。不韋本欲自諫,無奈見疑於大王,恐諫而無功,故而欲請客卿勸諫大王,收回成命,迎太後歸鹹陽,母子團聚,以盡孝道。”

李斯臉色一變,心想這不是讓我去送死嗎,於是答道:“太後之事,乃大王裁定。大王有令,相國也當聽聞,凡敢以太後事諫者,戮而殺之,蒺藜其脊。李斯非惜命之人,只是此事乃大王家事,非臣子所當與預。”

“客卿所言差也。王室之家事,實國事也。君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負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聽,是君負其臣也。為臣之道,寧可君負臣,不可臣負君。今大王囚禁母後,悖行逆天,國人恥笑,客卿能坐視乎?”

李斯閉上眼睛,沈默著。呂不韋看來是鐵了心要救太後。李斯知道呂不韋和太後有過一段綿綿舊情,但算來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為了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至於嗎?

呂不韋見李斯不說話,已猜到他大致的心思,於是作出推心置腹之態,道:“不瞞客卿,不韋當年與太後確曾相好。然今日不韋欲救太後,非關舊情,關乎社稷大計也,名為救太後,實為救大王於不孝不仁之地。大王素信客卿,客卿所言,大王能聽。不韋生平未嘗求人,今日開口相求,客卿萬勿推辭。”

李斯道:“大王正在震怒之際,非能納諫之時。況令出未久,無朝令夕改之理,容緩圖之。”

呂不韋見李斯不甚熱心,於是改變策略。俗話說,無利不起早。救出趙姬,李斯並落不到什麽好處,就算有好處,和所冒風險相比,也實在不值一提。誘之以利不可,只有動之以害了。呂不韋道:“客卿可知,不韋與客卿雖有千般相異,卻有一點相同。”

李斯擡頭看著呂不韋,呂不韋又道:“不韋與客卿,皆以異國之人,據秦國之高位。”

“願聞其詳。”

“不韋,韓人也,據相國之位,主秦國之權,雖忠心赤誠,屢建功勳,而秦人終不能信。既不能信,又覆妒之,再覆恨之。客卿,楚人也,當年西入鹹陽,人莫能知。唯不韋留客卿,推而重之。何故也?一則知客卿有驚世之才,二則同為客在鹹陽,有相憐相惜之情。”

李斯默然。在他最絕望的時候,畢竟是呂不韋收留了他,給了他一個仕途起步的機會,這份恩情是他無法否認的。

呂不韋見李斯色變,知其心亂,於是又道:“不韋欲救太後,其中另有玄機,不知客卿思量過沒有?”

“望相國賜教。”

“太後何國之人?”

“趙國。”

“不錯,太後與你我一樣,也非秦人。不韋來秦日久,知秦亦深。百數年來,秦國大政,皆操於外客之手,如商鞅、張儀、範雎之輩,役使秦人,號令叱咤。秦國為天下最強,權柄卻無法自有,秦人莫不恥之恨之。此恥此恨,深藏於心,待機而發,一發則必不可收拾。愚者暗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試觀今日之秦國,宗室日重,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大權在握。壓抑多年之恨意怨氣,今宣洩之時也。你我以外客據高位,首當其沖,只在早晚,輕則見逐,重則遭誅。多年功業經營,付諸東流之水。你我有今日,得來皆非輕易,可不預為綢繆乎?太後如能重返鹹陽,必可震懾宗室。太後,非秦人也,宗室縱有心報覆外客,礙於太後,亦必不敢妄動。”

李斯不能信,以為呂不韋為了激將自己,特意危言聳聽而已。李斯道:“相國知秦人,而李斯知秦王。秦王素有天下之志,心中定無內臣外客之分。且秦之能稱霸百年,多賴外客之力,秦王雄略遠視,不會不知。”

呂不韋長嘆道:“客卿雖才高當世,然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客卿今日不信,只恐他日悔之已晚也。”

【4.李斯教子】

在李斯看來,呂不韋的失勢已成定局,屬於呂不韋的時代已經過去。如今的呂不韋,已經被打入政治鬥爭的漩渦,而他並不甘心就此沈沒,於是慌亂伸手,希望能抓住些許攀附之物。如果此時貿然施以援手,非但救不了他,反而會被他拽入漩渦當中,成為他的殉葬品。李斯於是說道:“非李斯膽敢拒絕相國,實乃大王不可諫。強諫則徒增其怒,於事不獨無補,反而有害。相國必欲救太後,則李斯有一言,願相國能聽。”

呂不韋見李斯心意已決,也不生氣,況且生氣也沒有用,李斯翅膀已經硬了,非他所能予取予求。呂不韋道:“客卿請講。”

李斯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斯乃局外之人,有八字相送相國:不諫為諫,不諫勝諫。望相國跳出棋局,頭腦清醒深思之。”

呂不韋心中不悅。不諫為諫,不諫勝諫,這算什麽話!敢情被關起來的不是你的老相好。人生能有幾回失而覆得的機會,你李斯又怎會知道?

呂不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呂不韋走後,李斯的長子李由問李斯道:“阿父,何謂不諫為諫,不諫勝諫?”

李斯滿意地一笑,這個問題問得好,孺子可教也。他愛憐地望著李由,李由已是一個十六歲的俊秀少年,李家未來的榮耀和希望,就背負在他肩上了,可要好好地言傳身教才行。李斯於是反問道:“居,吾語汝。以汝之見,秦王欲囚太後到何時?”

“大概會一直囚禁下去吧。”

李斯搖搖頭,又問道:“秦王為何囚太後?”

“秦王既恨太後,又懼太後。”

李斯再搖搖頭,道:“秦王於太後,恨固有之,懼則未必。嫪毐車裂,三族誅盡,黨羽剪除。如此一來,太後深處孤獨,何足為患?秦王雖恨太後,然母子連心,恨不可久。今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囚禁母後,招笑天下,已歷半歲,初衷未改,豈徒恨哉!”

“然則秦王囚太後之用意何在?”

李斯讚許一笑,道:“此問方中要害。問對問題,已是知道了一半答案。呂不韋與太後有舊情,是以關心則亂,只欲救人,卻不能作此一問。呂不韋如能作此一問,必能明曉吾之所謂不諫為諫,不諫勝諫,絕非虛言。秦王初囚太後,乃是出於盛怒之下。今怒氣漸消,猶不肯放歸,何故也?太後執掌國政將近十年,根基深厚,朝中諸多大臣,此前是只知有太後,不知有秦王。嫪毐之黨在明,易滅;太後之黨在暗,難索。秦王又知,太後必求救於呂不韋,呂不韋也必唆使黨羽,為太後游說。今太後罹難,凡為太後諫者,非太後之黨,則呂不韋之黨。秦王因而誅之,其中縱有秉公而言者,也寧錯殺,勿枉縱。攘外必先安內,安內則必廢太後與呂不韋。廢太後與呂不韋,則必先除其黨。此乃秦王囚太後之用意所在也。吾語呂不韋所雲不諫為諫,不諫勝諫,亦蓋謂此也。即便不諫,秦王遲早終釋太後,是諫也。強諫則自傷羽翼,去勢招禍,是不如不諫也。”

李由感嘆道:“秦王僅長我六歲而已,心思之深,竟如此不可測?”

李斯道:“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此天授之術也,非人力所能及。終有一日,你我父子將同朝為官,汝須謹記,秦王斷非尋常之王,汝當時刻心懷敬畏。人畏火,知避之,則能保全;人輕水,常戲之,則溺。唯敬畏秦王,方可與之持久周旋,切記切記。”

李由又道:“呂不韋年老昏庸,看來已是來日無多,繼其位者,阿父乎?”

李斯怒斥道:“小子無狀,口氣竟如此狂妄!呂不韋已是名垂史冊之人,當不朽也,非此刻你我所能訾議。等你異日坐上相國之位,再臧否呂不韋不遲。呂不韋能有今日,豈妄得哉!適才其於外客一說,洞見深遠,非常人所能道也。雖未必成真,亦堪足警醒。況且人不可忘本,若無呂不韋,為父不能至今日。呂不韋倘有他事相求,為父必傾力相助。至於太後一事,只因愛莫能助,故而婉拒,心實有愧。此中利害,汝不可不知。”

李由肅然道:“阿父教訓得是。”

【5.敢以太後事來諫者,死!】

雖說李斯不肯做出頭鳥,但肯做出頭鳥的還是大有人在。先有大夫陳忠以太後之事進諫嬴政。可想而知,為了這次進諫,陳忠定然精心準備了一大篇講稿,義正詞嚴,雄辯滔滔,可謂志在必得。不料嬴政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直接命人剝去他的衣裳,置其身於蒺藜之上,捶而殺之,陳其屍於闕下。嬴政下令曰:“覆有欲以太後事來諫者,視此!”

前車之轍,後車之鑒。有陳忠的例子擺在眼前,試問還有誰人膽敢以身試法?但讓人始料未及的是,一個陳忠倒下了,N個陳忠卻站了起來。朝中大臣,有如飛蛾撲火,紛紛冒死來諫。嬴政也毫不含糊,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絕不手軟。

這一殺,從嬴政九年九月直殺到嬴政十年三月,前後死者二十七人,屍積成堆,天下震怖。這二十七人中,雖以呂不韋和太後的擁躉居多,但也不乏確系憂國憂君、秉公直諫者。二十七人,數目非小,前赴而後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知其必死而竟死之,不可謂不悲壯,不可謂不慘烈。識與不識,誰不盡傷?聞所未聞,嘆息久長。而居於幕後的呂不韋和太後,感受更為深切。眼睜睜地看著這些被寄予厚望的官員,一個個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也不禁悲從心來,仿徨無策。

所謂的死諫、屍諫,於此前的歷史中也偶有出現,然而如此大規模、有組織的死諫,直到此時才算是開了先河。

禮雲:“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顯然,在禮記中,死諫是既不鼓勵,也不提倡的。死諫,作為人臣的最後選擇,乃不得已而為之。但關於這一行為的評價,卻可以公者見公,私者見私。

自其公者言之,為人臣者,茍便於主、利於國,無敢辭違,殺身出生以徇之。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所看到的是堅持信念的光輝形象,是雖死不辭的凜然氣節。但自其私者言之,卻又是在要挾人主,置其於進退兩難,殺則有不仁不義之謗,不殺則等於自承錯誤,威風掃地。而死諫者這邊,諫成則天下聳動、人人敬嘆,失敗也不妨落得個諍臣烈士、磊落英名。

擁有這麽一大批不惜以性命為賭註,也要匡正人主之失的大臣,嬴政是覺得欣慰還是憤怒呢?他是從公的角度還是私的角度來審視評判這次死諫事件的呢?關於這些,史書上不曾記載,今天更加無法得知。但隨著時間推移,對為臣之道的要求也在逐漸發生變化。南宋朝,岳飛對宋高宗趙構說道:“使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則天下自平。”(值得註意的是,岳飛這話不宜從字面上去理解,其中使用了互文的修辭手法,此為不可不察。)換而言之,事出重大緊急,為人臣之禮,雖死諫可以。

姑且不論為太後趙姬而死諫是否值得,令人困惑的是,陳忠等人不是沒想過進諫的後果,卻依然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為什麽?從數學的角度來解釋,進諫之後,死或不死,其實是一個概率問題。當然,死的概率相當之高,但不死的概率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我們知道,在擲骰子時,連續開大的次數越多,則下一把開小的概率越高。同理,嬴政殺的進諫者越多,則下一個進諫者被殺的概率越低,生還的概率越高。後來的進諫者或許便有著類似的賭徒心態:絕不放棄,繼續下註,說不定下一把就全贏回來了呢?於是越輸越多。是故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當然,以概率來解釋這次轟動天下的死諫事件,無疑是荒謬和不厚道的。我們需要知道的是:究竟是什麽原因,使得陳忠等人視死如歸,前仆後繼?

【6.真有不怕死的?】

要考察上述問題,我們有必要暫時先將眼光投射到一千七百六十一年之後,即公元1524年。這一年,朝代為明,年號為嘉靖,皇帝姓朱,名厚熜,工齡四年。這一年爆發了著名的大禮儀之爭,伴隨這場爭論而至的,同樣是一次大規模的群臣死諫事件。

事情起因很簡單:朱厚熜是前任皇帝朱厚照的堂弟,前前任皇帝朱祐樘的侄子。大臣們以為,朱厚熜既然登上了皇位,就算是過繼給前前任皇帝朱祐樘當兒子了,因此應該稱朱祐樘為皇考,生父朱祐杬則只能稱為皇叔父。

即位之初,根基未穩的朱厚熜面對大臣們的理論強勢和道德壓力,屈服了。這一年,羽翼漸豐的朱厚熜終於開始了他的反抗。他悍然下令,稱其生父朱祐杬尊號為“皇考恭穆獻皇帝”,朱祐樘則只被稱為“皇伯考”。詔書既下,立即招致了大臣們的強烈反彈,滿朝大嘩,群情洶洶。以吏部左侍郎何孟春與翰林楊慎(宰相楊廷和之子)為首,朝中大小官員共二百餘人,自辰至午,跪於左順門前,籲請朱厚熜收回成命。

朱厚熜大怒,派錦衣衛逮捕了學士豐熙、給事中張翀等八人。楊慎等人不僅不散,反而撼門大哭,聲震闕廷。楊慎疾呼曰:“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大臣王元正也慷慨言道:“萬世瞻仰,在此一舉。”也就是說,為了讓皇帝朱厚熜改變兩個稱呼,以維護他們眼中的倫理朝綱和國家命脈,他們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

十八歲的朱厚熜,正是心理逆反的年齡,聞言愈怒。這哪裏是請願,更像是造反嘛!汝等不畏死,朕偏要以死懼汝等。朱厚熜下令逮捕一百三十四人下獄,令其餘八十四人姑且待罪。次日,一百八十餘人受杖,編修王相等十八人被杖死,大禮儀之爭就此畫上了句號。

雖說在大禮儀之爭中死亡的人數要比諫太後之事少上九人,但重傷號卻數以百計,而且全部集中在短短一天之內,震懾效果無疑更為駭人。於是,我們有了同樣的疑問:是誰給了楊慎等人膽子,讓他們將朝中二百餘名官員一起拖下水,讓他們不僅漠視自己的生命,也漠視著同僚的生命,並以此為武器,向當朝皇帝公開叫板?

以上疑問的答案有很多,在此不能一一列舉。但在這些答案中,鮮有建立在心理學基礎之上的。反正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且讓我們嘗試以心理學為切入點,從當事人的心理出發,深入一切行為的源頭,從而繞開文化差異的暗礁,跨越歲月變遷的鴻溝,來分析和比較這兩個前後相差近兩千年的事件。

我們很容易可以發現,無論陳忠還是楊慎,他都不是一個人在和嬴政或朱厚熜戰鬥,而是作為一個集團中的一員在戰鬥。決定他們行為的,不是他們的個人心理,而是整個集團的心理。在集團心理的支配下,他們已經不再擁有自主權,他們的行為,很多時候連自己也無法控制,而是聽命於他所服膺的那個集團的同一心理。

那麽,集團心理又是怎樣的一種心理,它對身處集團中的個人又將施加以怎樣的影響?

如弗洛伊德所言,集團心理是最古老的人類心理,所謂的個體心理,則是從集團心理中慢慢地、漸進式地分化而出的。縱然在追求個性解放、獨立自主的今天,作為個人,與生俱來的群居本能依然無法泯滅。人總是渴望著組成集團,成為某個集體中的一分子。這種本能的渴望,從生物學上說,是一切高級有機體的多細胞特性的延續。而人之所以會時常感覺孤獨,則是因為群居本能未能得到滿足。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雲:“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短短二十二字,卻直擊要害,犀利無比。觸動了此情此感,不獨陳子昂要愴然涕下,讀者也當為之惆悵同哭。孤獨的上帝,孤獨的星辰,孤獨的地球,孤獨的生命,孤獨的人類,孤獨的人……或許,只有孤獨這種感覺是不孤獨的。

好吧,要減輕自身的孤獨感(孤獨感是無法根除的),加入某個集團不失為一個辦法。當然,也不排除出於其他目的而加入的。這時,你就不免要想了,世界上集團那麽多,參加哪個才好呢?如果你報名參加,人家又會不會容納你呢?沒關系,麥克杜格爾已經在他的《集團心理》一書中為你準備好了這樣的報名指南:“要形成一個集團,則集團的個人之間必須有某種共同的東西,如對某個對象有共同的興趣,或在某種場合有相同的情感傾向,並可以對彼此產生某種程度的交互影響。這種心理同質性的程度越高,這些個人就越容易組成一個集團,而集團心理的特征也就越明顯。”

於是,不管走的是前門還是後門,反正你最終成功地加入到了某個集團之中。但是,或許有悖於你初衷的是,你身上將會從此產生各種奇怪的變化。①

『①以下有關集團心理的論述,主要參考自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的《集體心理學》一書。在該書中,勒龐對集體心理作了天才而令人信服的描述。』

你會發現,在集團中事情往往徑直走向極端:如果對某事有一點點疑問,這種疑問就立即轉變成一種毫無爭辯餘地的確定;如果對某事有一絲嫌忌,這種嫌忌就會變成強烈的憎惡。當你以前孤身獨處之時,你個人的利益幾乎是你唯一的動力;而當你處在集團中時,你會開始覺得,這種個人利益簡直是不起眼的。於是,你會強迫自己去做和他人一樣的事,去和眾人保持和諧。

嗯,幹得不壞,現在你已經融入集團中了。但是,當你在集團中再活動一段時間之後,很快就會發現自己處在一種特殊的狀態之中,而這種狀態,酷似那種被催眠者發現自己完全受催眠師控制的“著迷”狀態。

你可能認為自己並沒有改變什麽,但旁觀者(比如鄰居、居委會大媽,甚至可能是你養的貓或狗)卻能察覺到,你已經不再是你自己,而仿佛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變成怎樣的一個人呢?變成了一個不由自己的意志來指導的機器人,在感情、思維以及行動上,你都變得和以前孤身獨處時截然不同。這時,你已經被集團心理俘獲,你的所作所為,開始服從於集團的沖動。

你可能會覺得詫異,為什麽會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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