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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成蟜之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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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宗室擴大會議】

月牙如鉤,高懸長天。思德宮內,華陽太後深夜獨坐,愁眉不展。樊於期的行動已經徹底失敗,成蟜的十萬大軍又全無消息。更要命的是,她的手令落到了嬴政的手裏。嬴政雖然沒有馬上向她問罪,但已命王綰將她監控隔離起來,沒有嬴政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思德宮。華陽太後倒並不為自己的性命擔心,無論如何,她也不相信嬴政真敢殺了她。讓她放心不下的,倒是那遠隔千裏的成蟜。

長安君成蟜,她的孫子,更準確地說,她的情人,是她命裏的第二個男人,也是讓她品嘗到愛情滋味的第一個男人。遲來的愛情,有如晚點的火車,奔跑得格外迅猛,燃燒得分外慘烈。華陽太後已是五十老婦,卻如懷春的少女,長籲短嘆,寢食不安。她自嘲地一笑:唉,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長相思,在長安。長相思,摧心肝。

她牙痛得厲害,連喝水都痛。這讓她越發孤單,越發覺出自己的可憐。如果成蟜在身邊該有多好,只要能看到他蜷在自己懷裏,能看到那長長的睫毛、孩子般的睡相,人世間還有什麽痛苦不能抵擋?

她擦擦眼角的淚水,準備就寢。或許,在今夜的夢中,成蟜便將與她相會。而就在她開始幻想之時,使女匆匆來報:“大王求見。”

華陽太後一驚:嬴政這麽晚前來拜訪,一定不是好事。但就像她無法拒絕成蟜一樣,她也無法拒絕嬴政。不同的原因,相同的結果。她於是吩咐使女,讓秦王在正殿等候。

等華陽太後到了正殿,更是驚訝莫名。但見正殿內一下子湧入了十幾個人,黑壓壓一片。她原本以為只有嬴政一人前來呢!眾人見到華陽太後,紛紛拜倒行禮。華陽太後威嚴地步入上席,打量著在座諸人,但見包括昌平君、昌文君在內的宗室要人都在,太後趙姬也在。另有兩位稀客,分別是呂不韋和李斯。

華陽太後一向清凈慣了,忽然見到這麽多人,心裏大為煩躁,但也只能忍耐。她心裏冷笑:好嘛,這算什麽,宗室擴大會議?有什麽手段你們盡管使出來,看老婦懼是不懼!

【2.午夜審判】

且說思德宮正殿之內,燈火通明,氣氛凝重。似乎沒有人願意先開口說話,都固守著各自的沈默。而世間的沈默,和深邃的黑夜一樣,細究之下,其實也有著斑斕的色彩。既有“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的虛空棄絕,又有“此中有深意,欲辯已忘言”的名士做派;既有“聖人相諭不待言,有先言言者”的神秘傾向,又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家精義;既有“心行處滅,言語道斷”的佛門偈陀,又有“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處世智慧,等等。而在座諸人的沈默,又各有著怎樣的心理源頭?今日雖已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見的是,以這些人的身份和地位,聚集在同一屋頂之下,不用說話,甚至不用肢體,就已經有了讓人窒息的戲劇張力。

這將是空前漫長的一夜。每個參與者的命運,都將在這一夜發生轉折。在新的一天到來之前,他們有的是時間,就算想說話,也大可不必急在一時。

見眾人許久都不吭聲,華陽太後大為不快,怒道:“若輩既來,卻不言語,是何道理?老婦夜深體乏,意欲歇息,若輩且退。”話畢,仍是無人應答,卻也無人退下。

華陽太後只得點名來問嬴政,道:“陛下夤夜造訪,所為何來?”

嬴政這才答道:“客卿李斯,有獻於太後。”

華陽太後多年的積威猶在,其為人又向來專橫強硬,和先她而去的夏太後相比,一鷹一雞。嬴政看見華陽太後,也是心裏發虛,不敢和她正面交鋒,只得推出李斯,替他沖鋒陷陣,做一回惡人。李斯呈上華陽太後的手令,道:“叛賊樊於期,率眾攻鹹陽宮,大敗而逃,遺下此一手令。有人稱是太後親筆所書,玉璽也無差。望太後明鑒真偽,以絕舉國之疑。”

華陽太後掃了一眼手令,便遠遠地扔在一旁。她不看李斯,只冷冷地盯著嬴政,道:“陛下既相逼如此,老婦覆有何言!思德宮外,便有森森刀兵,已駐守多日也。陛下何不召入,當著宗室諸親之面,立取老婦性命?老婦豈畏死哉!老婦恨只恨,當年不該勸先王立子楚為太子,如其不然,老婦何以竟致今日之辱?老婦自掘墳墓,不怨旁人,只是愧對嬴氏歷代祖宗。陛下速速傳令,老婦引頸以待。”華陽太後這一番言論,聲威並厲,莫能抗之,壓根看不出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她還只是個為了成蟜而情意綿綿、柔腸寸斷的小女人家。

華陽太後一發狠,嬴政也頗為驚慌,連忙跪拜,道:“太後言重,孫兒承受不起。孫兒日夜為太後祈壽禱福,猶恐不及,又怎敢有加害太後之念?萬望太後惜言,不然孫兒萬死不足以謝罪。”

較量了才一個回合,華陽太後竟已是大大地占了上風。她成了審判者,立於不敗之地;而嬴政成了被審判者,面對華陽太後的有罪推定,他不得不開始艱難的自我辯護。華陽太後道:“陛下既尚有孝心,老懷深慰。”而她的語氣,卻聽起來一點也不欣慰,反而透出股嘲諷的意味。

嬴政道:“孫兒愚鈍。太後雖不垂憐孫兒,然孫兒自信德行無虧,並非荒淫無道之君,太後卻為何下此手令,欲以長安君代孫兒為秦王歟?”

華陽太後道:“手令已明,陛下又何須多問。陛下名為嬴政,實為呂政,老婦不敢望有孫如陛下。老婦孫兒,唯嬴成蟜也。大秦王位,豈有不傳嬴氏而予外人之理?”

【3.第一個證人】

嬴政今日突擊來訪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為自己正名。他絕不是什麽私生子野種呂政,而是註定要繼承秦國王位的嬴政。一日不能正名,他的王位也一日不能安心。就在這個晚上,最具權威的陪審團都已召集完備,誰也別藏著掖著,都敞開來說,把問題都擺在臺面之上,一次性解決。嬴政於是對天禱告,道:“不肖孫嬴政祝曰:嬴氏祖宗在上,嬴氏宗族於此殿內齊聚。孤之身世血脈,願於今日辯白。祖宗其聽之。”禱告完畢,嬴政回身,環視四周,道,“寡人身世,事關國家社稷,非獨寡人一身,還請諸君以口言心,各暢所疑,絕無忌諱。”

眾宗室聞言,皆望向華陽太後,等著她先行發難。嬴政道:“夫謠言者,乃六國捏造,意在使秦國君臣內亂,無暇東向。太後明視高遠,當深知謠言之荒唐無稽。”

華陽太後冷笑道:“老婦還不糊塗!老婦自有人證在手。”

嬴政和李斯會心地交換了一下眼神:華陽太後終於打出了她的底牌。

原來,華陽太後一直將姚氏藏在宮中。姚氏從睡夢中被人叫醒,正神思恍惚,不知所以,等到得正殿,又見到眾多高官顯爵濟濟一堂,尤其是呂不韋和趙姬赫然也在,不由得低呼一聲,昏了過去。被人急忙弄醒之後,她也只是木然站著發呆,臉色煞白,兩腿打戰。

華陽太後對趙姬道:“太後可識得此人?識得便是識得,不識便是不識,可不要欺瞞老婦。”

趙姬見到姚氏,也是一呆,答道:“回老太後,此乃姚氏,當年邯鄲之時,為賤妾之婢女。”

華陽太後頷首道:“很好。既如此,姚氏,你且將那日的說辭再覆述一遍。這說辭,昌平、昌文二君也都是聽過的。”

昌平君、昌文君聽到華陽太後忽然提及自己,不由得大為窘迫。很顯然,在來思德宮之前,他們便已和嬴政達成了某種協議。

姚氏連連磕頭,求饒不敢。華陽太後道:“有老婦為你做主,但說無妨。歷代先王在上,也讓他們聽一聽。”

姚氏低著頭,聲音輕如蚊蟻,將她的臺詞又說了一遍。趙姬大怒,指著姚氏罵道:“賤婦,你怎敢血口噴人?”華陽太後止住趙姬,道:“休論對錯,聽完再駁也是不遲。”

姚氏好不容易說完,華陽太後望著嬴政,道:“姚氏所雲,老婦以為不假,昌平、昌文二君以及宗室諸公,皆與老婦同感。陛下覆有何言?”

昌平君、昌文君並不表態,仿佛沒聽到。宗室的其他人則小聲地交談著,全然不顧會場紀律。

嬴政道:“太後聖裁。此婦乃當年母後身邊婢女,及母後貴顯,而此婦不得攀附,故而懷恨在心。以懷恨之心,語母後當年,自然顛倒黑白,惡言相加,其辭不足為信。以孫兒之見,十月為期,有孕生子,知孫兒之所由來者,莫如母後也。望太後廣聽,容母後為辯。”

嬴政言出,最激動者為誰?呂不韋也。時隔六年,呂不韋又見到趙姬了,這個他曾經傷害現在又反過來傷害他的女人。她蒼老了些,但依然是他記憶中的容顏。他多想再次擁她在懷中,哪怕因此立時便死,然而他終究不敢。現在,嬴政要趙姬出來作證。而只要趙姬回憶往事,自然免不了要提到他呂不韋。呂不韋坐立不安,就等著過耳癮,借著趙姬的言語,重溫一回美好的往昔。

華陽太後卻根本不給呂不韋這個機會,立即駁道:“太後與陛下,母子也,子貴則母貴,子敗則母敗。為陛下及自計,太後必歸陛下為嬴氏也。私情私心,其言豈可為證?”

嬴政一皺眉,這老太太實在頑固,偏偏她所言雖然蠻橫,卻也句句在理。嬴政遞給李斯一個眼色,那意思是說:也該咱們出底牌了。李斯輕輕地搖了搖頭,忽然說道:“尚有一人,可以為證。”

李斯話一出口,連嬴政也是大吃一驚。還有一個人證,他怎麽絲毫也不知情?嬴政瞪著李斯,李斯輕笑道:“吾王勿憂,臣自有分寸。”

華陽太後自覺勝券在握,道:“也好。帶上來。”

【4.第二個證人】

眾人舉目向殿門望去,但見被帶上來的卻只是一個瘦小的老太婆。伊雙目已不能見,稀疏的白發,在腦後綰個小小的發髻,像可憐的老鼠尾巴。伊是如此衰弱老頹,就算拄著拐杖,行走也需要兩人攙扶。

趙姬驚叫:“劉媼?”

華陽太後問道:“此媼又是何人?”

趙姬道:“當日邯鄲,妾身產今王之時,乃此媼接生。也幸得有此媼在,妾母子才得以保全。”她過去拉住劉媼的手,問道,“還記得我嗎?我是趙姬。”

老太婆顯然腦子已經有些糊塗:“趙姬?我……七十九了……你是……王子妃?”

趙姬雖然心思沈重,聞言也是莞爾,道:“還王子妃呢,我現在是秦國太後了。二十餘年了,不想你還活在人世。”趙姬一笑,呂不韋卻心如刀割。她笑起來還是那麽美麗誇張,那麽沒心沒肺呀!

劉媼道:“……七十九了,活夠了……”

華陽太後道:“李斯,這便是你所謂的人證?”

“是。”

“七十九了,是何言語!也罷,且令其說來一聽。”

李斯於是湊在劉媼耳邊,大聲道:“老人家,你可還記得當年為王子妃接生之事?”

劉媼道:“……記得的……正月,好大的雪,電閃雷鳴……紅光滿室,百鳥飛翔,流了好多的血……有學問的人都說,貴人降世,天有感應,必有異兆……都說周文王、周武王出世時也這樣……我七十九了,該忘的都忘了,那娃兒我卻記得……就這麽尺把長一點,哭得比大人都響,長大了那還了得……身上好多血,擦也擦不完……好在母子都保住了,再晚一點,就難說了呢……那麽精神的娃兒,我七十九了,再也沒見過……正月,好人家啊……老婆子從沒領過那麽多的賞……娃兒保住了,老婆子積了陰德的……七十九……”

劉媼言語支離破碎,翻來倒去,但終究還是透露了最為關鍵的一個信息:嬴政是正月降生人間的,也即在趙姬跟了異人之後的第十一個月。如此算來,嬴政當是異人親生之子無疑。

劉媼兀自說道:“……我都留著……包裹那娃兒的繈褓……多好的布,扔了可惜……等娃兒長大了,做了王,再看到,得多高興啊……”劉媼從懷裏掏出一方折疊妥帖的布來。李斯取過,交給嬴政。嬴政展開,但見布約兩尺見方,布角繡有異人之名,布上仍保存著當年的痕跡,依稀能分辨出一個嬰兒的形狀,身軀、頭部、手臂、腿等輪廓俱在。嬴政出神地展望著繈褓,二十一年前,他就曾躺在這小小的一片布中,這是他在人間擁有的第一件屬於自己的東西。

劉媼還在怔怔地道:“……不知那娃兒現在怎樣……七十九了,眼睛也是瞎得的了……”

嬴政走近劉媼身旁,嘴唇顫動著,喉嚨苦澀地說道:“朕便是那孩兒。”

劉媼面色驚喜,也有些淒涼,手緩慢地擡起,在空中摸索著。嬴政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上。像劉媼這樣粗陋、難看的老太婆,平時嬴政唯恐避之不及。他是無上的秦王,未經允許而欺近他三尺之內,便已是大不敬之死罪。而現在,他卻縱容劉媼那粗糙、僵硬的雙手肆意地撫摩著他的面龐,而在他的眼中,已滿含著感動的熱淚。是啊,這樣一個女人,就是她用雙手,把你接到這人世上來,給了你第一個擁抱、第一抹微笑,就算你再尊貴、再高傲,就算她再老、再醜,你能抵擋她嗎?

嬴政再次跪倒在趙姬面前。他現在才知道,拋開萬般種種,母親畢竟生下了他,甚至險些因他而死。趙姬攬嬴政於懷,母子相擁而泣。他們那日漸疏遠的關系,在淚水中重新拉近、重新親密。

劉媼的出現,讓宗室中最堅定的懷疑派也開始動搖。也許,劉媼所主演的這出戲太過刻意,但勝在夠意外、夠感人,最重要的是,比姚氏更具有說服力。

華陽太後仍然是鐵石心腸,道:“陛下有劉媼,老婦有姚氏。孰真孰偽,卻也難說得很。”

嬴政擡頭,不知是因為哭泣還是憤怒,雙目早已通紅,幾乎便要發作。李斯急忙以目止之,又搶先說道:“太後倘若依然存疑,臣願再呈人證。”

華陽太後冷哼一聲,道:“好,再傳。”

【5.第三和第四個證人】

上回的人證劉媼極盡老朽,這回帶上的兩個人證卻又極盡幼稚。大的是男孩,七八歲的樣子,小的是女孩,也只五歲上下,死死拽住男孩的手不放,黑眼睛裏滿是驚慌。和押解他們的高大魁梧的甲士相比,兩個孩子更顯弱小無依。

姚氏一見,面色頓時煞白,哭奔過去,卻被一把推搡在地。兩小孩掙紮著,喊叫著母親,卻哪裏掙得動。姚氏爬起,又想近前,再被推倒。如是再三。姚氏放棄了,她只能伏在地上,不住眼地望著自己的一對小兒女,盡力想裝出歡喜,眼淚卻是簌簌不斷。

華陽太後不慣見別人悲傷,心裏厭惡,命人叫姚氏噤聲,又對李斯道:“黃口小兒,不谙言語,怎作得人證?”

李斯答道:“臣召此二兒者,非為證劉媼所言為實,乃證姚氏所言為偽。太後不妨再問姚氏,看其說辭是否與前別無二致。”

姚氏想起浮丘伯曾經告誡過她的,萬一事情不成,也一定要咬定舊說,絕不松口。咬定或有生機,松口必死無疑。宮廷的事情她是不懂的,她也分辨不出誰強誰弱,誰惡誰善,她只是一個粗笨的女人。她決定賭上一賭,於是跪向華陽太後,道:“賤妾所言句句是實,望太後周全。”

李斯嘆道:“既然如此,也再無別的法子了。”他點點頭,甲士會意,手起刀落,刷,像砍樹枝丫一般,生生將小男孩的手砍下一只來。男孩低低地喚了一聲“阿母”,便暈了過去。甲士薅著他,不肯讓他倒下。小女孩嚇得驚聲尖叫,嘴卻早被捂住。

姚氏撕衣抓發,放聲痛哭,又擡頭咒罵:“蒼天哪,你瞎了眼,你為何這樣對我?這樣對我一家?”

《淮南子·天文訓》言道:“中央曰均天,東方曰蒼天,東北曰變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昊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東南曰陽天。”依此而論,天分九野,各管一方。在我們日常的學習和工作中,當你想要呼喚老天的時候,須得先行弄清,可不好亂喊,不然不光沒效果,而且搞不好還會被控擾天。中國,東方之國也,說起來,歸蒼天管轄,姚氏所喊大是。

如前所述,姚氏只是一個粗笨的女人,也並無遠大之理想,只希望能好好養活自己和一對小兒女。在來鹹陽冒險之前,她已將一雙兒女托付給可靠人家,卻又怎會被人尋到,她不知道。這世上許多事為她所不知道。她是只知道號啕的,而且號啕之時,也沒忘了不把老天的名字喊錯。

姚氏哭罷,知道蒼天是不會來搭救她們一家了,於是道:“小兒無辜,我說,我全都說。”姚氏的故事很簡單:她遇見了浮丘伯,浮丘伯知道了她曾經是趙姬的婢女,大喜,便許以重金——她幾輩子也賺不到那麽多的錢,有了這些錢,她和她的小兒女永遠也不會再受苦——誘她前來鹹陽,並編造了一段謊言,讓她熟背。反正,浮丘伯叫她背給誰聽,她就照背。

這下,宗室們徹底地倒向了嬴政一方。雖然姚氏還在繼續往下說,她說當年和她一道服侍過趙姬的婢女們,後來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害怕極了,生怕她也和她們一樣。宗室們卻已無心多聽,幾個女人的性命算得了什麽,重要的是,真相大白了,皆大歡喜了。

華陽太後卻仍陰沈著臉。為了保住成蟜的性命,她必須利用嬴政尚未明確的身份再做些文章。

【6.手足無情】

華陽太後於是問呂不韋道:“相國當年親歷其事,始末曲折,必皆知悉。老婦問相國,相國獻趙姬於子楚之時,趙姬可有身孕?”

呂不韋好不容易有機會說句對白,本來老實回答也就夠了,偏他要賣弄一下自己的聰明,況且,近段時間他一直背著陰謀篡國的黑鍋,心裏委實憋屈,極欲找個機會痛斥發洩,於是短話長說道:“近日老臣飽受流言之苦,飽受流言之苦啊,諸君。老臣心痛難當,夜不能寐。今日吾王已有言在先,許以百無忌諱,老臣願直言自白。人稱老臣先令趙姬有身(呂不韋這廝在此暗爽了一把),而後方進於先王,意在日後以呂氏之子代嬴氏而為秦王。此言何其謬也。即便趙姬先有身,又安知是男是女,老臣焉能預為釣奇?實則先王……”

呂不韋正欲再往下說,華陽太後卻已插話道:“如此說來,畢竟還是有孕在先了?”

呂不韋楞住了,急道:“太後怎可如此定斷?老臣話尚未畢,太後不宜斷章取義。”

嬴政暗恨呂不韋多事,又見華陽太後似乎有意胡攪蠻纏。以華陽太後的身份和地位,存心耍起無賴來,也實在叫人頭痛得很。嬴政於是向昌平君使眼色,讓他代表宗室出面表態施壓。

昌平君得令,起身道:“太後,今事已明也。浮丘伯、姚氏造謠生非,毀謗今王。樊於期蓄意亂國,領兵作亂。宗室一時乏察,為其所乘,罪實大也。今王顧念骨肉血脈之情,願與宗室言歡,既往不咎,共守祖宗基業。此家國之幸,宗室之幸也。祖宗在天之靈,亦必深感欣慰。”

華陽太後已覺出自己勢孤力單,便道:“既如此,長安君何以置之?”

嬴政道:“不知太後以為該當如何?”

華陽太後嘆道:“長安君尚且年幼,徒有意氣,不辨是非,是以為奸人所蔽,致有鹹陽宮之難。鹹陽宮之難至今已數日也,並未見長安君有謀反之狀。老婦以為,長安君雖無謀反之心,卻有縱容之嫌,理當削爵十級,罰金百鎰,將軍之位褫奪與否,陛下決之。”

成蟜不死,嬴政絕不甘心。嬴政道:“太後所命,孫兒自當遵從。唯長安君之事,恕孫兒不能聽。反賊不誅,骨肉皆將謀叛矣!長安君反心早決,假以伐趙為名,領十萬大軍在手,意在和樊於期裏應外合,取孫兒而自代也。趙國聞知吾大秦鐵騎將臨,大懼,三遣使節入鹹陽媾和。一旦秦趙言和,長安君再無名據十萬大軍自有。因此,趙國使節三度,皆於途中為長安君所殺。長安君迄今未反者,為王翦、桓齒所阻,胸無勝算,故而遙遙觀望,不敢驟然發難,絕非天良發現,自慚戴罪也。”

昌平君幫腔道:“長安君垂涎王位已久,縱無謠言在先,長安君謀反必也。太後何疑哉!”

華陽太後動情道:“夏太後在日,爾等兄弟曾發誓相扶相持,永不離棄。夏太後西去未遠,言猶在耳,陛下卻已欲取長安君性命,老婦誓死不能從。手足斬斷,不可再續。骨肉相殘,動祖宗之怨,招天下之笑。陛下三思。長安君縱千錯萬錯,陛下為長兄,獨不能慈憐而活之歟?”

【7.最後一擊】

華陽太後祭出感情攻勢,嬴政自然不便接招。好在他幫手眾多,落井下石之事,自有旁人代勞。昌平君接話道:“太後想來定然記得,長安君常欲追查先王死因。臣以為,先王英靈已逝,不宜多擾。其中縱有蹊蹺,也不必再究。有些秘密,該當長久沈睡,不為生者觸及。未知太後之意如何?”

華陽太後聞言心中一沈。昌平君話裏有話,隱含威脅。說起來,孝文王之死,她是脫不去幹系的。那日,她和孝文王例行房事,孝文王本已酒醉,還硬要竭力索歡,是為雙斧伐柴,不覺馬上風而亡。華陽太後暗想,聽昌平君的意思,明明是在暗指此事。這內宮秘辛,難道他已然知曉?一念及此,華陽太後不由得默然。

昌文君也站出來發言道:“長安君恃太後之寵,目無今王,妄生不臣之心。太後仁厚寬慈,疼愛幼孫,卻不免為長安君所欺也。”

事情演變至此,華陽太後已全處守勢。她成了驚弓之鳥,草木皆兵。昌文君的話,又讓她感到仿佛是在諷刺和影射她和成蟜之間的關系。但她很快就覺得自己太過緊張、太過多疑。她和成蟜困覺之事,除了兩個當事人,不可能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她不可能洩露,成蟜更無可能到處亂說。至於說成蟜在利用她,則尤為可笑。她高興被利用,還被利用到床上去了。五十多歲的女人,還能被英俊得不顧別人死活的成蟜這樣利用,試問天下還有誰能做到?

昌文君接下來的一句話,才是真正扭轉乾坤的一擊。昌文君道:“太後今日愛長安君,及長安君壯,卻未必同樣愛太後也。”

華陽太後的心忽如撕裂般疼痛。她能操控所有的權力和財富,卻無法操控時間。她的美貌還能持續多久?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這是美人命定的悲劇。總會有一天,也許就在不遠,成蟜看見她會開始皺眉、開始討厭。她能怎樣?難道跪下來乞求他的垂幸,乞求他的憐憫?這樣的屈辱,為她所無法忍受。而她即將衰老,成蟜卻還那般年輕、那般俊俏,世間溜溜的女子,任他溜溜地求。那些嬌嫩炫目的女子,甚至新鮮得都尚未完全長成,成蟜難道不會為之顛倒動心,任由她們在成蟜的懷裏流汗尖叫,任由成蟜的目光在她們的臉龐上留戀沈醉?成蟜不再為她獨有,乃至不再為她所有。這樣的屈辱,為她所無法忍受。秋天,收割的季節,最好的結局,或許便是留下一具完美的軀體,讓世人長久地追思唏噓。既然她不能得到,那也絕不能再便宜了別的女人。是的,她能做到,她要親手毀滅這個世上最美麗的男子。他曾經是她的,也就此將永遠屬於她。

華陽太後心思交戰,一時未下決斷。忽聽外面一陣喧鬧,擡首望去,見是兩個宮女喜形於色地步入殿來,她們懷中赫然抱著一個嬰兒。宮女拜見嬴政,將嬰兒遞給嬴政,道:“吾王大喜,夫人剛為吾王吾國誕下公子。”

這個嬰兒,在歷史上也將大大有名,他便是嬴政的第一個孩子,公子扶蘇是也。嬴政呆呆地註視著懷中那小小的肉團,也是忘情癡笑。初為人父的感覺,大概總是比較奇妙和瘋狂的吧!當他後來孩子多了,也漸漸麻木起來,再也無今日的激動和興奮,有些孩子,他甚至從未親自抱過。

【8.神奇的嬰兒】

扶蘇的出現,讓現場緊繃的氣氛突然變得溫情。眾人紛紛向嬴政道賀,沈悶已久的大殿之內,一時間有說有笑起來。據說,演技再高的演員,也害怕和孩子演對手戲。因為孩子就像魔鬼,太容易搶戲。這不,扶蘇小朋友就那麽傻乎乎地躺著,姿勢談不上優美,演技也無流派可言,而且一句臺詞也沒有,可大家的註意力卻還是一下子就全被他吸引了過去。曾一直處在眾人關註中心的華陽太後,這時也不免覺出些落寞來,而她的牙齒,也越發疼痛得厲害。

嬴政自然不會忘記華陽太後的存在,他知道,華陽太後還是今天的主角。嬴政將扶蘇抱給華陽太後,道:“請太後給小兒賜福。”

華陽太後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接過扶蘇,眾人的目光重新回到華陽太後身上。扶蘇這個才出娘胎的嬰兒,會不會有著成人也不具備的力量,可以改變華陽太後的頑固立場?

華陽太後抱著扶蘇,貼身傳來一陣柔軟和熱度。她知道,就算她再想支持成蟜,怕也是不能成功了。即便嬴政立即暴斃在她眼前,秦王之位,也輪不到成蟜來坐,而是要傳給自己懷中這個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小毛孩兒。扶蘇給嬴政的獲勝添加了最後一個籌碼,也宣告了成蟜在王位之爭中的徹底出局。

華陽太後再去看向扶蘇,但見扶蘇雖剛出生,卻也不哭,兩只大眼睛怔怔地望著她,就無聲地笑,嘴巴張得老大,裏面一顆牙齒也還沒有。華陽太後一生沒有過孩子,忽然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一個嬰兒,居然有些沖動地想哭。小毛孩兒,你多好啊,你就不會牙痛,因為你根本沒有牙齒。哎呀,你還在笑,你憑什麽認為自己就如此無敵?

在華陽太後和扶蘇之間,仿佛已建立了奇妙的聯系。她體內的某種情感被瞬間喚醒,不同於和成蟜之間的男女之情,而是更為溫柔無私的母性。

扶蘇看了一會兒華陽太後,大概是倦了,於是旁若無人地打了個呵欠,然後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十分無恥地把眼睛閉上。華陽太後又愛又憐,恨不得再把扶蘇的眼睛扒開。她終於沒能下得了手,而是輕撫扶蘇之頂,目光安詳,嘆道:“真吾嬴氏兒也。”

真吾嬴氏兒也,加起來共是六個字,卻讓眾人聽得又驚又喜,如蒙大赦。華陽太後終於以扶蘇為媒介,婉轉地表了態。扶蘇是嬴氏兒,嬴政作為扶蘇的老爸,自然也必是嬴氏無疑了。這短短的六個字,正式給嬴政的身份之爭畫上了句號,同時也掃去了籠罩在帝國天空上的陰霾。這短短的六個字,將嬴政送上天堂,同時也將成蟜逐入地獄。

華陽太後忽然起了一念,又道:“老婦欲育此兒於宮中,未知吾王之意如何?”

看見華陽太後對自己的稱呼都改了,嬴政激動都來不及,哪有不許之理,道:“蒙太後垂愛,小子之幸也。”至於扶蘇的生母,將會對他這個決定作何感想,他是全然顧不上了。

李斯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經完成。接下來,就是他們嬴氏的家事,和他這個外人沒有關系了。李斯於是乖覺地退下。李斯退出思德宮,在門口守望已久的王綰連忙迎上,神情急迫地詢問宮內情形。李斯見王綰滿頭大汗,舉止失措,於是一笑,安慰他宮內一切安好。王綰這才喜笑顏開,連忙擦汗,道:“大王入宮前,曾說如兩個時辰無人出報平安,則許吾率大軍沖入,格殺勿論。還好李兄出來了,不然,殺戮宗室,王綰心實不忍也。”聞得嬴政尚留有如此決絕的後手,李斯心裏也是不禁發毛。

思德宮內,嬴政再請華陽太後道:“請太後降旨,申明長安君叛國之罪,以誅反賊,以安百姓。”

華陽太後冷笑道:“吾王何望之奢也!老婦尚欲見祖宗於地下!長安君之事,何須老婦居間,吾王自為之可也。”

只要華陽太後不反對,嬴政便已算是取得完勝,接下來的事情易辦得很。嬴政作為嬴氏子裔的身份,得到確認並載入宗室決議,封入金滕之中。今後敢再議論此事者,死罪。

嬴政退出思德宮,又問李斯:“劉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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