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杭走到山腳下，想到馬上就要離開他生活了二十九年的這片土地時，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韓月茹，也想起了杏仁，韓月茹的家離這裏太遠了，他也永遠無顏再面對韓月茹了。不過杏仁家離這裏不遠，才一百多裏路，他決定去看看。他在路邊租了一輛車，用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就到了杏仁家，當年他親手修建的瓦房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占地近兩百平方米的別墅。他在門前站了一會，便看到不遠處有一輛轎車向這邊開過來，停在了他面前，車上下來的正是杏仁一家人。快二十八年了，杏仁還是當年那白白凈凈的樣子，身穿一件紅大衣，顯得成熟豐滿，她的丈夫英俊瀟灑，一雙兒女活潑可愛。杏仁認出是彭立杭後，便高興地向她丈夫和孩子作介紹，全家人熱情地邀請彭立杭進了屋。杏仁丈夫見已是上午十一點鐘了，立刻打電話到離家十裏路遠的縣城訂了一桌酒席。彭立杭見實在推辭不掉，只好隨一家人坐上了車。

他們來到一家豪華的大飯店，面對一桌豐盛的菜肴，彭立杭感到很過意不去。面對一家人的頻頻把盅，他堅定地謝絕了，因為每到酒席前，他就想到鄧桃花去世的當天中午，他因為聽信了那兩個人的奉勸，喝了兩杯酒而感到終身遺憾。從那以後，他已經滴酒不沾。

吃完飯，杏仁的丈夫和兩個孩子都說有事，先告辭走了，彭立杭和杏仁在一張小桌旁邊坐了下來。杏仁問彭立杭：“還練武嗎？”

彭立杭回答：“你走以後，我就很少練武了。”

杏仁又問：“難道你後悔了嗎？”

彭立杭回答：“一點都沒後悔，今天看到你們一家人這麽幸福，我更認為我的選擇是正確的。當初我練武是想保護鄧桃花，她死後我繼續練武是為了報仇，至少想殺掉那幾個搬弄是非、對我和鄧桃花進行挑撥離間的人，那天聽了你的話後，我覺得報仇也不是那麽重要了。於是我便抽出時間上山采些草藥，幫助身邊的人解除病痛。”

杏仁接著問：“往後打算怎麽辦呢？”

彭立杭回答：“我的打算很簡單，重新為她安葬後，就離開這個令我傷心的世界。”

杏仁嘆了口氣說道：“二十多年了，你還是這樣固執，你這叫一片癡情嗎？我看叫頑固不化，她已無情的離開了你，你卻還牢牢地記住她，還要為她安葬、為她投河，你認為這樣做有意義嗎？我每天看到兒女、親人、日月山川，就覺得這個世界特別美好、生活特別快樂。可你心中卻只有鄧桃花，這麽美好的世界，你一點都感覺不到，你的生活中也就沒有快樂了。你想她想了幾十年，而她給予你的除了痛苦，還能有什麽？當初在工地上，我看到你出拳、發掌，一招一式，都帶著一股傲骨俠風，真想一輩子看你練武。我認為你的人生一定會很精彩，沒想到你卻在對鄧桃花的思念中熬過了幾十年。你強壯的身體、美好的青春年華，都被鄧桃花無情的吞噬了，你卻渾然不覺，我甚至懷疑你的大腦出了問題。”

彭立杭說道：“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不滿十六歲，美麗青純的面龐上還帶著幾分稚嫩，我當時給了她十元錢，她接錢的小手是那樣的綿軟。我真想牽著她的手，呵護她一輩子，沒想到不到兩年，她就淒慘的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走時的面容還是那樣清純，小手還透出溫柔。我先後給了她幾百元錢，她沒舍得買一件好衣服，還用攢下來的錢，報名去學裁縫。她肯定也向往美好的生活，她走時還欠二十元學費，為我買鞋子的錢也是借來的。在我知道這些事的同時，親眼看見她被卷進了竹簾，我實在是無法描述內心的痛苦，我覺得對不起她，從那以後，在我心中就只有跟她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不願接受這個已經沒有她的世界了。盡管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我的內心一直活在虛擬的世界中，我從來都不甘心真的失去她。”

杏仁又問：“她缺錢花，對你講過沒有？”

彭立杭回答：“當時父母年歲已高，家裏的十多畝地全靠我一人耕種，農閑時還得出門學瓦匠，也就特別忙，從來沒有碰到過她，她也沒到我家跟我講過。”

杏仁又對他說：“你就像一臺輸錯了程序的電腦，總得出一些錯誤的結論。你給她的錢她舍不得花，她學裁縫缺錢也沒有對你講，這能算你的錯嗎？你怎麽老是把不是你的罪名往你身上拉？二十八年前，我就勸你要學會在生活中尋找快樂，而不要在快樂中尋找痛苦，你卻不信。你現在好好看看，你當年擁有的一切，現在還剩下多少了？此路不通你就不能繞過去嗎？鄧桃花已經死了幾十年了，你不但不考慮開始新的生活，你卻還拼命想著她，難道她還能因為你一直想著她而活過來嗎？你竟然為了一個永遠無法出現在你生活中的鄧桃花而耗費了一生的心血，你的行為實在讓人無法理解，我也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勸說你、才能讓你忘記鄧桃花。”

杏仁的話讓彭立杭無言以對，雖然她說的話都很真誠，也都有道理，但彭立杭還是忘不了鄧桃花。見時候已經不早了，彭立杭便堅持著告辭走了。

這天晚上，杏仁跟她丈夫講述了她跟彭立杭談論的話語後，問道：“你說他這種頑固不化的人是不是神經有了毛病？”

她丈夫想了想回答：“如果你知道愛的越深傷的越重這句話，就會認為他的神經其實很正常。他這樣固執，看起來無法理解，其實也是必然的結果。當初他見到鄧桃花的時候，就被她的美貌深深地吸引住了，後來至少有一段時間，鄧桃花確實對他很好，他也感到特別幸福。於是他把一生的希望都放在鄧桃花的身上，每次見到鄧桃花，他就等於見到了希望。當鄧桃花突然離去後，他的希望也消失了，他便感到這個世界黯淡無光了。他寧願反覆回憶珍藏在心底那些關於鄧桃花的記憶，也不願接受他眼前這個黯淡無光的世界了。也可以說，在鄧桃花死去的同時，他就給自己判了死刑，只不過，執行死刑的方式很特別，他將在對鄧桃花的思念中被慢慢折磨至死。不過，他這人還真不壞，要是當初他答應了你，我就找不到你這麽好的老婆了。”

杏仁接著說：“他已經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了，又怎能接受我呢？他為自己判了死刑，就沒有人為他喊冤嗎？”

杏仁丈夫回答：“其實你已經為他喊冤了，只不過他重審後又維持了原判。如果時光能夠倒轉，再回到鄧桃花剛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還是會走這條路，因為他忘不掉鄧桃花。但是如果能夠回到他剛見到鄧桃花的那一刻，他肯定再也不會接受鄧桃花了。”

杏仁又問：“他不是很喜歡鄧桃花嗎？怎麽能不接受鄧桃花呢？”

杏仁丈夫認真地說：“就像當年他不接受你一樣，還是因為喜歡，他才不會讓他喜歡的人因他而受傷。”

杏仁繼續問：“最後他怎麽又結婚了呢？”

杏仁丈夫回答說：“這個也不難理解，他當時已經二十四歲了，一般人到了這個年紀都結婚了，他若再不結婚，就會被人認為不正常了。他一直想重新安葬鄧桃花，既然是重新安葬，起碼要隆重一些，沒有幾萬元錢也不夠，可他當時一個月才掙兩百多元錢，他的朋友們都勸他結了婚當老板，說當了老板很快就能腰纏萬貫，他也就答應了。”

杏仁接著問：“他怎麽很快就離婚了呢？”

杏仁丈夫說：“這更簡單，他結婚後想當老板，這又談何容易？他一無資金，二無社會關系，光憑他的手藝自然也當不了老板，他也因此更痛苦了，感到既對不起鄧桃花，也對不起韓月茹一家人，他只好離婚了。”

杏仁又說：“聽你分析的還真有些道理，他這次回去以後該是怎樣的結果呢？”

杏仁丈夫：“很簡單，結果是死刑執行完畢。具體一點來說就是他心中的鄧桃花是世上最美的女孩，他之所以一直不肯忘記鄧桃花，就是因為他從來都不甘心真的失去她。當他挖開墳墓，看到美麗的鄧桃花真的已變成幾根殘碎的白骨時，他的內心也徹底的失望了，鄧桃花離世的真正原因也會無情的出現在他面前。因為他在鄧桃花離世幾十年後突然掘墳，人們將會舊話重提、議論紛紛，真相很快就會大白。他的內心在虛擬的世界中也無法維系了，到那時，他就是一座鐵塔，也會轟然倒地。”

杏仁：“太殘忍了，真相到底是什麽呢？我們還能幫他嗎？”

杏仁丈夫：“真相其實很簡單，他也能夠想得到。盡管他一直想知道真相，其實他也最不願意接受真相，我看也就兩種可能，第一種是鄧桃花早已在有意無意之中背叛了他，這將令他無法承受。另一種可能是鄧桃花對他仍然是一片真情，確實因為那雙鞋子尋了短見，這條他更接受不了。他會毫不猶豫地當場碰死在鄧桃花的骨骸旁。誰也幫不了他，就是我們一直跟著他，他也會這麽做，因為他已無路可走，因為他實在放不下鄧桃花。”

杏仁擡頭望著天花板，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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