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杏仁，彭立杭登上了向家鄉方向開進的長途客車。經過兩次轉車，於第三天上午，也就是2013年農歷臘月二十七的上午到了石牌鎮，他從一九八五年農歷五月初七的早上離開家鄉，到今天歸來，時光已經過去了二十九年。當年那些隨處可見的低矮土墻屋，已難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明亮整潔的樓房。當年的主要交通工具：自行車、板車，也同樣難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摩托車、轎車。當年石牌鎮的街道都高低不平，他們村通往石牌鎮的石子路又彎又窄，現在，鄉下到處都是平整的水泥路面，通往石牌鎮的油渣路面，又直又寬。家鄉變化雖大，但彭立杭卻一點都不感興趣。家鄉的外貌確實有些美，但因為這片土地上已沒有鄧桃花，他也就不想再關註，他只想完成他的使命：為鄧桃花造墳立碑，然後投身襄河。

彭立杭走到刻碑的地方，想訂制一塊長寬超過3米的大石碑，上面刻一棵桃花盛開的桃樹。老板的答覆是：“沒有那麽大的石碑，也刻不出桃樹。”彭立杭聽後一點都不感到失望，畢竟買一塊石碑比尋一粒仙丹要容易的多。憑他卡裏的錢，也不至於再挨餓受凍，他決定，先到鄧桃花墳前看看。

他從影劇院前面經過時，還是往臺階上看了一眼，影劇院也因沒有美女的光顧而門可羅雀了。彭立杭知道那個身穿粉紅色與白色相間的花格子襯衣、頭發紮於腦後的鄧桃花，再也不會出現在臺階上了，但他還是可以在臺階上看到那個身穿白的確良花襯衣、灰色喇叭腿褲子的四姐。如果有人認為他是貪圖四姐的美色，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他一直把四姐當成恩人，對恩人動非念，那不是人做出的事，至少不是彭立杭這樣一直奉行“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人做出的事。他只想問四姐：十六年前的那封信她收到沒有，為什麽一直不願給他回信？

遺憾的是，他沒有看到四姐，他也不可能像當年在影劇院門口守候鄧桃花那樣一直等下去，他還是腳步不停地往前走。跟二十九年前相比，街道上明顯蕭條了。二十九年前的街道，平日裏一直是人頭攢動，進入臘月更是人山人海。一九八四年臘月二十七的上午，他為了購買正月初二帶到鄧桃花家拜年的禮物：一袋價值一塊八角錢的焦切，和一斤價值八角錢的白糖，竟然在這條街道上的人海裏擠了兩個小時。今年同樣是臘月二十七，街道上卻人跡稀疏、來去匆匆，不過這些他也不想關註。

風雖不大，卻夾雜著幾絲冷雨，路上也還是碰到了幾個類似熟悉的面孔，他頭一低也就過去了。路上的行人，多半是去購買年貨，打算慶祝新年的到來。而彭立杭要去的只是一條不歸路。不過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用了，因為他實在太喜歡鄧桃花了，他一直不忍心放棄鄧桃花，所以他就無路可走了。

他終於走到了埋葬竹簾的那個地方，可奇怪的是，那不到一尺高的墳頭也沒有了，有人還在上面種了一些菜。彭立杭有些疑惑，難道找錯地方了嗎？他仔細看了看，確認沒有錯，他當年清洗手指的秧田埂還是那麽高，下面不遠處就是他弄豬草經常走的那條土路。

彭立杭不到十歲就走這條路，跟大人到旱糧場撿麥子、到湖邊放牛、挑豬草，都走這條路。結識鄧桃花後，他更是希望每天走在這條路上。那時，鄧桃花經常穿一件藍色的花棉襖，在這附近放牛。每次看到鄧桃花，他心中都感到特別幸福。有時候，放牛的人很多，他不好意思靠的太近，只能遠遠地看著她。有時候，由於相距太遠，他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只要能看到那件藍色的花棉襖，他也同樣感到幸福。鄧桃花也知道彭立杭喜歡看她穿那件藍色的花棉襖，她也一直把那件棉襖穿在身上。鄧桃花去世後，在沒有被卷進竹簾之前，她的母親進房找梳子為她梳頭時，彭立杭也最後一次走進了那個閨房，但遺憾的是，沒有找到那件藍色的花棉襖。

往事雖歷歷在目，時光卻如白駒過隙，那件藍色的花棉襖肯定早已化為灰燼，她的主人被埋在黃土裏也已經二十九年，不但無人祭奠，墳頭還被夷為平地，這讓曾經皈依佛門的彭立杭心情也無法平靜。他決定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舉行隆重的儀式，買一副最好的棺材，重新安葬她，全力點化那些種菜的人，讓他們留出一塊讓鄧桃花安息的凈土。

彭立杭又仔細看了看，確信沒找錯地方後，他又跪在地上，用雙手使勁刨挖。他雖用了全力，手指很快就鮮血淋漓，可他面前的土坑卻不到一寸深，他又失望地站了起來，走到陳湖邊上洗凈了手指上的血跡。

這時天已經快黑了，細雨還在下，四周一個人影也見不到，他只好決定先回家打聽清楚再說。他沒有回他的土墻屋，他害怕面對父母，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健在。

他走進了好兄弟李平華的家，見到李平華的一瞬間，雙方楞了幾秒鐘，李平華比當年胖了一倍，彭立杭的身形雖沒多大變化，頭發卻已經花白了，但他們很快就認出了對方。李平華沖上來抱住了彭立杭，大聲喊道：“大哥，你終於還是活下來了。”弟兄二人都熱淚盈眶。李平華又連忙拿出手機，通知趙剛、王猛過來跟大哥相見。兄弟們都有車，家離得也不遠，不到五分鐘，趙剛和王猛就沖到彭立杭和李平華面前，弟兄四人抱在一起。

彭立杭的幾位兄弟，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們的結義大哥，在時隔二十九年後、還能回來。趙剛和王猛的愛人也隨後趕到，李平華的愛人也從從親戚家趕回來了，幾個弟媳見到昔日雄姿英發的大哥已經滿頭白發，都有些吃驚。他們這幫結義弟兄，年齡相差都不大，彭立杭只比幾個兄弟大幾個月。可今天彭立杭跟幾個容光煥發的兄弟比起來，卻明顯蒼老。趙剛的愛人問道：“大哥，當年你們幾個兄弟在一起，也看不出誰大誰小，可現在你怎麽變得明顯比他們老了？”

彭立杭只得簡單地講述了他的經歷，當然他省去了韓月茹，也省去了杏仁，因為他知道，他對韓月如和杏仁的做法，兄弟們不會理解。

幾個兄弟及弟媳在聽完彭立杭的講述後，長噓短嘆，趙剛問：“大哥，你有什麽打算嗎”

彭立杭回答：“我的打算很簡單，為她重新安葬後，就投河自盡，因為我實在太愛她了。”

王猛長嘆一聲：“哎，你為誰安葬？難道是鄧桃花嗎？你再這樣下去，我看她該為你安葬了。”彭立杭不明白王猛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以為他在說氣話。

李平華又說：“還沒來得及告訴大哥，鄧桃花其實沒死，這是二十九年前的事情了，你卻還一直不知道。”

彭立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驚地看著李平華，隨著李平華的講述，一幕幕觸目驚心的情景逐一展現在彭立杭的面前。

原來，鄧桃花上吊不久，她二姐就發現了，她慌忙拿來菜刀割斷了繩子，見鄧桃花已經一動不動了，便放聲大哭。全家人一看，也跟著哭了起來，村子裏雖說有人來勸解，但見鄧桃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誰也不好意思再上前動她。全家人哭了一陣，感到又悲又氣，決定不買棺材，就用家中曬棉花用的竹簾卷住，草草下葬。那時正值農村強行推行火葬的高峰期，誰要是敢土葬要受重罰。如果幹部對土葬不聞不問，將會從村到鄉逐一追責。村領導聽說後，帶領全村幹部趕了過來，見鄧桃花的家人正在為她下葬，就對他們說：要麽拉到火葬場火化，或自行火化，要不就罰款一千元。那時候一百元都是個大數目，一千元可就算接近天文數字了，全家又很怕事，只好決定自行火化。當著幹部的面，拉來兩捆稻草，扒開墳墓，把稻草放在竹簾上，用火點燃後，幹部們就走了，幹部一走，全家人立刻把稻草拉開，火也自然就滅了。重新填土時，她四姐隱約聽到了□□聲，心裏不禁緊張起來，用鍬拍了一下竹簾，竹簾似乎動了一下，全家人立刻擡起竹簾，放開一看，鄧桃花果然已有微弱的氣息。她的家人又用拉她來下葬的板車，將她拉了回去。

由於已是夜晚，鄧桃花的家人又把墳墓重新填上了，也就暫時沒有人知道。鄧桃花也不好意思見人，也就沒有告訴任何人。鄧桃花聽了四姐講述彭立杭打算陪她死去的話後，覺得她的行為很對不起彭立杭，求四姐想辦法把彭立杭叫來，她決定當面向彭立杭說聲對不起，可她四姐卻說：“看他那悲痛欲絕的樣子，肯定會來為你上墳，等他來時再告訴他就可以了。”誰知過了三天也沒見彭立杭來，鄧桃花見四姐不肯幫忙，又求二姐，她二姐不得已親自上了彭立杭的家，但誰也不知道彭立杭去了哪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