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昊的爺爺是農民出身，大字不識，在苦難疊出的年代娶了個落魄的大家閨秀。二人的婚姻算不上轟轟烈烈，而是茶米油鹽的細水長流，不僅磨平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的矜貴，也將一個粗漢子沾染了書香氣。

倪昊奶奶握著大兒子的手教會了他寫字，也教會了倪爺爺，卻沒能來得及教一教小兒子。她去世後，倪爺爺獨自帶大了兩個孩子，種地賣菜把大兒子送進了大學。小兒子成績不好，高中畢業便出去打工了。

現如今兩孩子長大成人，各自成家立業，倪爺爺仍舊守著鄉下的土地，不願去兒子家裏享清福。

倪昊總覺得，一方面是老爺子過不慣城裏日子，一方面也是讓他大伯給氣的。

倪昊的大伯倪立恒，也就是倪嘉予他爸，實在算不上什麽好東西。長輩的發財致富路，倪昊不清楚，但從他爸媽不願和大伯家多來往也能看出，大抵來路沒那麽正。

以前有個溫柔愛笑的大伯娘在兩邊周旋，兄弟倆還能時不時地在一塊兒吃頓飯。後來鵝蛋臉大伯娘換成了尖下巴大伯娘，倪立新一家三口更是不愛和他們來往了，要不是倪嘉予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次，估計要到年底才會在鄉下老宅見面。

倪立恒家落在本市有名的別墅區，是二婚後新買的，倪昊每次踩著自行車跟在爸媽的摩托車後進去時，總覺得門衛看他的眼神像看貼小廣告的。沖著這眼神，倪昊都不願意來。

比起門衛，他那尖下巴大伯娘才讓人起雞皮疙瘩。

他一直很好奇，圓規似的細胳膊細腿真的能撐起胸前那兩坨肉嗎？身材比例如此畸形，他大伯抱著不覺得硌手嗎？還有，身上噴那麽濃的香水，怎麽沒把他那小堂弟給熏暈了……

他們到時，傅小蕓牽著倪明哲出來，不到十步路還撐了把陽傘：“來之前怎麽不打個電話，我好讓小洪去接你們。這天氣越來越熱了，騎車過來得曬成什麽樣。快進屋吹會兒空調，當心曬傷了。”

小洪是倪立恒的司機，倪昊和倪嘉予考駕照前，都跟著小洪哥練了一個禮拜，後來進了駕校，沒挨教練一句罵，順順利利一把過。

倪昊對他印象挺好，只是受不了傅小蕓時不時流露的居高臨下之態，看著犯惡心。他喜歡原先的大伯娘，可惜那個大伯娘領了離婚證就出國獻身科研，四五年沒見過了。

客廳茶幾上擺了副棋盤，倪立恒正在重新布棋，見他們到了便點點頭，招呼道：“立新，過來下盤棋，咱哥倆殺一局。”

傅小蕓端來茶水，笑道：“我再讓張媽添幾個菜，你們兄弟倆好久沒見了，趁這機會多聊聊。”

又把兒子叫來：“帶你哥上樓去姐姐房裏玩，數學作業也拿去，讓姐姐幫你檢查一下，有不會的就要問，多向你姐姐學學。”

倪明哲邁著小短腿，討好似的過來牽倪昊。

倪昊知道，他不敢這麽牽倪嘉予，倪嘉予冷冷一瞥就能把他嚇哭，他一哭，倪立恒就發火。他敢發火，倪嘉予就敢和他對嗆，牙尖嘴利不饒人，句句紮心。

就連倪明哲這倒黴催的名字，倪嘉予都沒讓他爸順心過。

倪昊記得，他大伯離婚後一個多月，帶著傅小蕓和倪明哲去見了他爺爺，當時三代同堂，倪明哲還不叫這個名字，叫傅嘉哲，兩歲。

他爺爺全程沒有好臉色，默不作聲地聽倪立恒講這離婚又結婚的破事。倪昊是小輩，不敢說話，被他姐拉著玩撲克牌。兩人能打什麽牌，無非是同一花色割韭菜，拼眼疾手快。

當倪立恒講到孩子改名的事時，老爺子沈著臉，表情覆雜地看著突然蹦出來的孫子，將茶杯磕在桌上，低聲呵斥：“我們倪家，就沒出過這麽丟人的事，阿英哪點對不起你？”

倪立恒面色難看，不甘不願地承認：“爸，誰不想要兒子呢……你有兒子，立新有兒子，就不許我有兒子嗎？”

聽了這話，倪昊下意識看向他姐，倪嘉予神色不變，伸手收走了兩個黑桃9之間的十餘張牌，催他：“到你了。”

那邊又吵了一會兒，木已成舟，老爺子總不好不認這個孫子，即便他不認，也改變不了事實。倪立恒的意思是，把姓改回倪，再重新登記一下戶口本。

塵埃落定之際，倪嘉予冷不丁地喊了聲：“倪昊。”

倪昊突然被點名，嚇了一跳：“啊？”

倪嘉予把牌往桌上一扔，沒看她爸，就對著倪昊說：“過兩天我要去把戶口遷到學校，你跟我一起去，順便改個名吧。給你也加個‘嘉’字，省得走出去，別人都看不出你是我弟。”

作為被指桑罵槐的桑樹，倪昊大氣都不敢出。

最後還是老爺子做主，把嘉改成了明，“明哲”的寓意不錯，倪立恒這才滿意。倪嘉予笑了笑，那笑裏不含溫度，她洗牌時湊近了倪昊，小聲說：“匿名者，好名字啊……”

倪昊聽得心慌，突然覺得自己被她從小坑到大其實還挺幸福，至少倪嘉予是真把他當弟弟的。

後來的幾年，倪嘉予在外面上學，非寒暑假不回家，大大降低了爆發家庭危機的頻率。回來了也對家裏人愛理不理的，反而隔三岔五地上倪昊家玩，纏著他媽媽學做菜。

她不在，順了傅小蕓的心。她一回來，傅小蕓又希望兒子能沾點高材生的仙氣，變著法地讓姐弟倆培養感情。結果，這弟弟對姐姐的感情倒是培養出來了，姐姐對弟弟仍舊是不冷不熱。

倪明哲去房間裏拿了數學作業，到了倪嘉予門前卻抱著倪昊腿撒嬌：“哥哥，等會要是姐姐不理我，你要幫我呀。”

倪昊摸著他的頭，說：“她不理你，你也不理她好了。”

倪明哲搖頭：“我不要不理她，我喜歡姐姐。我們班同學的姐姐，沒一個比我姐姐好看，也沒她學校好，我姐姐多厲害呀！”

這單方面的姐弟情深真讓人落淚……從小被坑到大的倪昊，不是很能理解。

他們進去時，倪嘉予正在收拾東西，鬼知道她是怎麽做到把雜物鋪得滿地都是的。倪明哲差點被個小皮球絆倒，倪昊即時拉了一把，他才站穩。

兩弟弟都不敢隨便碰姐姐的東西，踮著腳往床邊走。整個房間就床上還整整齊齊，倪明哲猶豫著想爬上去，又怕挨罵，可憐巴巴地看向倪昊。

倪昊心說：“你看我也沒用啊，我也不敢……”

幸好那位在25度空調間裏都忙出一身汗的人終於開了尊口：“到床上去，別在這礙手礙腳。”

兩人立馬脫了鞋爬上了床，面面相覷地看她收拾。

倪嘉予不知從哪找出了一個硬紙板箱，把地上攤開的東西一件件往箱子裏扔。倪昊掃了眼，大部分是她高中時的練習冊和試卷，還有皮球、鴨舌帽、小油紙傘……好像是一次班級出游時買回來的。

當時倪昊還笑她：“這麽一把破傘，下雨天能擋幾滴雨？你們女生怎麽就喜歡這麽不實用的東西呢。”

結果顯而易見，他被倪嘉予追著打了一條街。

倪嘉予失戀的事，陸曄沒多嘴亂說，倪昊自然也不知道，只當是他姐收納癖發作了要清理舊物。他自己高中的課本卷子早就賣廢品換可樂喝掉了，對他姐能保存這麽多年也是佩服。

正胡思亂想著，T恤下擺被扯了扯，倪明哲把作業本往他面前湊了湊，示意他幫忙說話。

倪昊清清嗓子：“咳，姐，你別忙收拾，先看看這小孩的數學作業吧。”

倪嘉予頭也不擡：“一年級的數學你不會嗎？你幫他看。”

幾百年沒碰過小學數學的倪昊翻開了作業本，心想加減乘除總歸是會的，大不了開個計算器作弊，然而一看傻了眼：“這、這都是啥？”

“看圖案找規律。”倪明哲兩手撐在他腿上，肉乎乎的食指點在作業本上，“這是一個方框一個三角，所以橫線上是三角。可是下面這道我不會了，看不出來。哥哥，你會嗎？”

雖然很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但倪昊真的不會。

他摸著下巴苦思冥想許久，在小堂弟一半期待一半懷疑的目光裏，斬釘截鐵地說：“這道題出錯了。”

倪明哲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作業本的公信力比他哥強多了，於是鼓足了勇氣跑去倪嘉予跟前，弱弱地說：“姐姐，哥哥也不會。”

倪嘉予正在把一條舊圍巾扔進箱子，紅色圍巾已經褪色，線頭也不齊整了，掉進箱子時抖落了一陣灰塵，嗆得倪明哲連打了三個噴嚏，鼻子都紅了。

倪昊看見他那一直沒好臉色的姐姐面色僵了僵，將那小孩上下打量一番，遲疑地問：“你是不是感冒了？”

倪明哲眼睛一亮：“姐姐你肯理我啦！”

倪昊無力撫額，小孩子啊小孩子，對這種別扭的女人就不能戳破她的心思啊……

果然下一秒他姐神色就正常了，拿起遙控器調高了溫度，扯過作業本只看了一眼：“把這些圖案從中間分成兩半，左半邊分別是數字1、2、3、4，所以下一個圖案左半邊是5，右半邊畫個相反方向的5。”

完了還要吐槽一句：“什麽破題，一年級好好學加減比這玩意有用多了。”

倪明哲數了數，算上最後一句話，姐姐今天跟他講了四句話，其中一句關心他的身體，一句字數很多，嗯，很滿意了。

於是歡天喜地地爬回床上，就勢打了個滾，滾完還不盡興，炫技似的朝倪昊說：“哥哥，看我翻跟頭！”

倪昊的心跟著他的小身體一顫一顫的，心說：“你悠著點啊小祖宗，這是你姐的床！”

幸好倪嘉予今天不在狀態，沒怎麽搭理他們。

當倪明哲發現自己膽大包天地在姐姐床上興風作浪都沒挨批時，嘴都快咧到腮幫子上了。倪昊按著他的肩膀把他壓下來，省得他得意忘形。

想想也不容易，這孩子是得多缺愛才能把倪嘉予當個寶，他小時候明明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倪明哲是不是被養成抖m了？

倪明哲在他掌心裏翻了個身，齜牙咧嘴地做鬼臉，不等他反應就自己開始傻笑，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

倪昊明白了，這孩子是個缺心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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