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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厚黑別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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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原來是孔子的信徒,小的時候父親給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見《禮記》上孔子說,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從儒教之意。光緒癸卯年,我從富順赴成都讀書,與友人雷君詟皆同路,每日步行百裏,途中無事,縱談時局,並尋些經史,彼此討論。他對於時事,非常憤慨,心想鐵肩擔宇宙,就改字鐵崖。我覺得儒家學說,有許多缺點,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自己,因改字宗吾。從此之後,我的思想,也就改變,每讀古人的書,就有點懷疑,對於孔子,雖未宣布獨立,卻是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的旗幟,二十多年前,已經樹立了。

我見二十四史上一切是非都是顛倒錯亂的,曾做了一本《厚黑學》,說古來成功的人,不過面厚心黑罷了,民國元年,曾在成都報紙上發表。我對於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十分懷疑,做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這篇文字,我從前未曾發表。

我做了這些文字之後,心中把一部二十四史,一部宋元明清學案掃除幹凈,另用物理學的規律來研究心理學,覺得人心的變化,處處是跟著力學軌道走的,從古人事跡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我於是創設了一條臆說:心理之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是我一人的拘墟之見,是否合理,不得而知,特著《心理與力學》一篇,請閱者賜教。

我應用這條臆說,覺得現在的法令制度,很有些錯誤的地方,我置身學界把學制拿來研究,曾做了一篇《考試制之商榷》,又著了一篇《學業成績考察會之計劃》,曾在成都報紙發表,並經四川教育廳印行。那個時候,我這個臆說,還未發表,文中只就現在的學制陳說利弊,我的根本原理,未曾說出,諸君能把那兩篇文字,與這篇《心理與力學》對看,合並賜教,更是感激。我近日做有一篇《推廣平民教育之計劃》,也附帶請教。

我從癸卯年,發下一個疑問道,孔孟的道理,既是不對,真正的道理,究竟在甚麽地方?這個疑團,蓄在心中,遲至二十四年,才勉強尋出一個答案,真可謂笨極了,我重在解釋這個疑問,很希望閱者指示迷途,我絕對不敢自以為是,指駁越嚴,我越是感激。如果我說錯了,他人說得有理,我就拋棄我的主張,改從他人之說,也未嘗不可。諸君有賜教的,請在報紙上發表,如能交成都國民公報社社長李澄波先生或成都新四川日刊社社長周雁翔先生代轉,那就更好了。

我從前做的《厚黑學》及《我對於聖人之懷疑》,兩種文字的底稿,早已不知拋往何處去了,我把大意寫出來,附在後面,表明我思想之過程。凡事有破壞,才有建設,這兩篇文字,算是一種破壞,目的在使我自己的思想獨立,所以文中多偏激之論,我們重在尋求真理,無須乎同已死的古人爭鬧不休,況且我們每研究一理,全靠古人供給許多材料,我們對於古人,只有感謝的,更不該吹毛求疵。這兩篇文字的誤點,我自己也知道,諸君不加以指正也使得。

二十七年一月十五日

李世楷序於成都

我對於聖人之懷疑

我先年對於聖人,很為懷疑,細加研究,覺得聖人內面有種種黑幕,曾做了一篇《聖人的黑幕》。民國元年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因為《厚黑學》還未登載完,已經眾議嘩然,說我破壞道德,煽惑人心,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現在國內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身無完膚,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是我要表明我思想的過程,不妨把我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生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出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麽多人學,至少也該再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拼命去學?

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我們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盡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他的破綻,就現出來了。

原來周秦諸子,各人特創一種學說,自以為尋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見諸實行,立可救國救民,無奈人微言輕,無人信從。他們心想,人類通性,都是敬畏權勢的,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人人都能夠聽從。世間權勢之大者,莫如人君,尤其是開國之君,兼之那個時候的書,是竹簡做的,能夠得書讀的很少,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都說道,我這種主張,是見之書上,是某個開國之君遺傳下來的。於是道家托於黃帝,墨家托於大禹,倡並耕的托於神農,著本草的也托於神農,著醫書的,著兵書的,俱托於黃帝。此外百家雜技,與夫各種發明,無不托始於開國之君。孔子生當其間,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他所托的更多,堯舜禹湯文武之外,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入,所以說孔子是集大成之人。

周秦諸子,個個都是這個辦法,拿些嘉言懿行,與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無一個不成為後世學派之祖。周秦諸子,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布出來,聚徒講授,各人的門徒,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原來聖人二字,在古時並不算高貴,依《莊子。天下篇》所說,聖人之上,還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稱,聖人列在第四等;聖字的意思,不過是聞聲知情,事無不通罷了,只要是聰明通達的人,都可呼之為聖人,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稱得,後來把朕字、聖字收歸禦用,不許凡人冒稱,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周秦諸子的門徒,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也不為僭妄。孔子的門徒,說孔子是聖人,孟子的門徒說孟子是聖人,老莊揚墨諸人,當然也有人喊他為聖人。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表章六經,罷黜百家,從周秦諸子中,把孔子挑選出來,承認他一人是聖人,諸子的聖人名號,一齊削奪,孔子就成為禦賜的聖人了。孔子既成為聖人,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當然也成為聖人。所以中國的聖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是開國之君。

周秦諸子的學說,要依托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可舉例證明。南北朝有個張士簡,把他的文章拿與虞訥看,虞訥痛加詆斥。隨後張士簡把文改作,托名沈約,又拿與虞訥看,他就讀一句,稱讚一句。清朝陳修園,著了一本《醫學三字經》,其初托名葉天士,及到其書流行了,才改歸己名。有修園的自序可證。從上列兩事看來,假使周秦諸子不依托開國之君,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豈能傳到今日?周秦諸子,志在救世,用了這種方法,他們的學說才能推行,後人受賜不少。我們對於他們是應該感謝的,但是為研究真理起見,他們的內幕,是不能不揭穿的。孔子之後,平民之中,也還出了一個聖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凡人死了,事業就完畢,惟有關羽死了過後,還幹了許多事業,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又著有《桃園經》、《覺世真經》等書,流傳於世。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陰功積得多,講風水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面貌生庚與眾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成見,眼中所見的東西,就會改變形象。帶綠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綠色;帶黃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黃色。周秦諸人,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形變相,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無肱,脛無毛,尤其黔首,顏色黎墨,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後至而禹斬之。”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儼然是恂恂儒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是個狐貍精,仿佛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傅面的粉,又仿佛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游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據著者的眼光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光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內幕,也就可以了然了。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對厚黑學來說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仿佛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成為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人,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而後,人心就不古: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成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弒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成為兩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禦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和《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制、月令並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麽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之門,埋頭鉆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做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來說,舉個例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說道:“周西伯昌之脫羑裏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嘗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候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得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麽樣。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徸。清世宗呼允徹為何其那,允徺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也是聖人,哥哥也是聖人,鴟徸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李自成是個流賊,他進了北京,尋著崇禎帝後的屍,載輕宮扉,盛以柳棺,放在東華門,聽人祭奠。武王是個聖人,他走至紂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黃鉞把頭斬下來,懸在太白旗上。他們爺兒,曾在紂名下稱過幾天臣,做出這宗舉動,他們的品行連流賊都不如,公然也成為惟精惟一的聖人,真是妙極了。假使莫得陳圓圓那場公案,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豈不成為太祖高皇帝嗎?他自然也會成為聖人,他那闖太祖本紀,所載深仁厚澤,恐怕比周本紀要高幾倍。

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後,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脫,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跡,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血的事,就斷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叫一個人當屍,向眾人指說道:“這就是所祭之神。”眾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至道設教,對眾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遺傳下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眾人也把你當如屍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屍撤消,惟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受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為善,其意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為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為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衷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討論一下,曹操就把他殺了。嵇康非薄湯武,司馬昭也就把他殺了。儒教能夠推行,全是曹操、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身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成為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物,他們的心坎上受了聖人的摧殘蹂躪,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中國的聖人,是專橫極了,他莫有說過的話,後人就不敢說,如果說出來,眾人就說他是異端,就要攻擊他。朱子發明了一種學說,不敢說是自己發明的只好把孔門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釋,說他的學說,是孔子嫡傳,然後才有人信從。王陽明發明一種學說,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釋,以附會己說,說朱子講錯了,他的學說才是孔子嫡傳。本來朱、王二人的學說,都可以獨樹一幟,無須依附孔子,無如處於孔子勢力範圍之內,不依附孔子,他們的學說萬萬不能推行。他二人費盡心力去依附當時的人,還說是偽學,受重大的攻擊。聖人專橫到了這個田地,怎麽能把真理搜尋得出來。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就對燕王說了。燕王聽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只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註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面,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學術上的黑幕,與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莫得那麽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莫得那麽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鉗制人民的行動,聖人鉗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為法律所不容。聖人任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政治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銷沈。因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

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只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莫有壓制我們,也未嘗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擡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幾年,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杜威、羅素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論,又熱衷於杜威、羅素,成一個變形的孔子,有人違反了他的學說,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報章雜志罵個不休。如果杜威、羅素去了,又會有人出來,執行孔子的任務。他的學說,也是不許人違反的。依我想,學術是天下公物,應該聽人攻擊,如果說錯了,改從他人之說,於己也無傷,何必取軍閥態度,禁人批評。

凡事以平為本。君主對於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糾葛;聖人對於學者不平等,故學術上生糾葛。我主張把孔子降下來,與周秦諸子平列,我與閱者諸君一齊參加進去,與他們平坐一排,把杜威、羅素諸人歡迎進來,分庭抗禮,發表意見,大家磋商,不許孔子、杜威、羅素高踞我們之上,我們也不高踞孔子、杜威、羅素之上,人人思想獨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我對於眾人既已懷疑,所以每讀古人之書,無在不疑,因定下讀書三訣,為自己用功步驟。茲附尋於下。

讀書三訣:

第一步,以古為敵。讀古人之書,就想此人是我的勁敵,有了他,就沒得我,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逐處尋他縫隙,一有縫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設法抗拒,愈戰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讀書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為友。我若讀書有見,即提出一種主張,與古人的主張對抗,把古人當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張錯了,不妨改從古人;如古人主張錯了,就依著我的主張,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為徒。著書的古人,學識膚淺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學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當如評閱學生文字一般。說得對的,與他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劃幾根杠子。我想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評閱越多,智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普通所說的教學相長了。如遇一個古人,智識與我相等,我就把他請出來,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識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認為勁敵,尋他縫隙,看攻得進攻不進。

我雖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實並莫有做到,自己很覺抱愧。我現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達第二步還未達到。至於第三步,自量終身無達到之一日。譬如行路,雖然把路徑尋出,無奈路太長了,腳力有限,只好努力前進,走一截,算一截。

怕老婆的哲學

大凡一國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國號稱禮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倫。古之聖人,於五倫中,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全國重心在一個孝字上,因而產出種種文明,我國雄視東亞數千年良非無因也。自從歐風東漸,一般學者大呼禮教是吃人的東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國失去重心,於是謀國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戰陣就無勇了,有了這種現象,國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淩?

我輩如想覆興中國,首先要尋出重心,然後才有措手的地方。請問:應以何者為重心?難道恢覆孝字嗎?這卻不能,我國有謀學者,戊戌政變後,高唱君主立憲,後來袁世凱稱帝,他首先出來反對,說道:“君主這個東西,等於廟中之菩薩,如有人把他丟在廁坑內,我們斷不能洗凈供起,只好另塑一個。”他這個說法,很有至理,父子間的孝字不能恢覆,所以我輩愛國志士,應當另尋一個字,以代替古之孝字,這個字仍當在五倫中去尋。

五倫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權的,兄弟朋友之倫,更是早已拋棄了,猶幸五倫中尚有夫婦一倫,巍然獨存。我們就應當把一切文化,建築在這一倫上,全國有了重心,才可以說覆興的話。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孝,所以古時的文化建築在孝字上。世間的丈夫,無不愛其妻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後的文化,應當建築在怕字上。古人雲:“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故孝字可以為全國重心,同時可說,“天下豈有無妻之國哉”,故怕字也可以為全國重心,這其間有甚深的哲理,諸君應當細細研究。

我們四川的文化,無一不落後,惟怕學一門,是很可以自豪的。河東獅吼,是怕學界的佳話,此事就出在我們四川。其人為誰?即是蘇東坡所做方山子傳上的陳慥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與東坡為內親;他怕老婆的狀態,東坡所深知,故作詩讚美之曰:“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這種偉人,是應當特別替他表揚的。

我們讀方山子傳,只知他是高人逸事,誰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師。由此知:怕老婆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也可說:因為怕老婆才成為高人逸士。方山子傳有曰:“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儼然瞽腴底豫氣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亦無不是的妻子,虞舜遭著父頑母囂,從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陳季常遭著河東獅喉,從怕字做工夫,閨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為萬世師法。

怕老婆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並且要英雄豪傑才做得來。怕學界的先知先覺,要首推劉先生,以發明家而兼實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孫夫人下跪,後來困處東吳,每遇著不了的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無不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他發明這種技術,真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諸君如遇河東獅吼的時候,把劉先生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閨房中呈祥和之氣,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洩洩。君子曰,劉先生純怕也,怕其妻施及後人;怕經曰:“怕夫不匱,永錫爾類”,其斯之謂歟。

陳季常生在四川。劉先生之墳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門外。陳劉二公之後,流風餘韻,愈傳愈廣,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歷數朋輩交游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幾乎成為正比例。諸君閉目細想,當知敝言不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細細,領教我們的怕學,碾轉傳播,把四川的省粹,變而為中華民國的國粹,那麽,中國就可稱雄了。

愛親愛國愛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愛,表現出來,在親為孝,在國為忠,在妻為怕,名詞雖不同,實際則一也。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時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怕。鄉間小民,往往將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證。

舊禮教註重忠孝二字,新禮教註重怕字,我們如說某人怕老婆,無異譽之為忠臣孝子,是很光榮的。孝親者為“孝子”,忠君者為“忠臣”,怕婆者當名“怕夫”。舊日史書有“忠臣傳”,有“孝子傳”,將來民國的史書,一定要立“怕夫傳”。

一般人都說四川是民族覆興根據地,我們既負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協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發揚光大,成為全國的重心,才可收拾時局,重整山河,這是可用史事來證明的。

東晉而後,南北對峙,歷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後發了怒,文帝嚇極了,跑在山中,躲了兩天,經大臣楊素諸人,把皇後的話說好了,才敢回來。兵法曰:“守如處女,出入脫兔。”怕經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隋文帝之統一天下也宜哉!閨房中見了老婆,如鼠子見了貓兒,此守如處女之說也;戰陣上見了敵人,如猛虎之見群羊,此出如脫兔之說也。聊齋有曰:“將軍氣同雷電,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堪問之處。”惟其入中庭而無何有,才能氣同雷電,惟其到寢門而不堪問,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齡烏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亂,唐太宗出來,掃平群雄,平一海內。他用的謀臣,是房玄齡。史稱房謀杜斷,房是極善籌謀之人,獨受著他夫人之壓迫,無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當今天子,當然可以制服她,就訴諸太宗。太宗說:“你喊她來,等我處置她。”哪知房太太,幾句話,就說得太宗啞口無言,私下對玄齡道:“你這位太太,我見了都害怕,此後你好好服從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見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開國明君。當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難者,他幕府中總宜多延請幾個房玄齡。

無奈牛兒太遠,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沒法。後來天子以王導功大,加他九錫,中有兩件最特別之物,曰:“短轅犢”,“長柄麈”。從此以後王丞相出來,牛兒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長長的,成為千古美談。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王丞相對於他的夫人,可真可謂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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