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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厚黑原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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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類嗎?道理本是對的,無奈已侵入荀子範圍去了。並且“人生而靜”數語,據後儒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他采入《樂記》的。《文子》一書,有人說是偽書,但也是老氏學派中人所著,可見宋儒天理人欲之說,不但侵入告子荀子範圍,簡直是發揮老子的學說。然則宋儒錯了嗎?曰不惟莫有錯,反是宋儒是大功績。假使他們立意要將孔孟的學說與老荀告諸人融合為一,反看不出宇宙真理,惟其極力反對老荀告諸人,而實質上乃與諸人融合為一,才足證明老荀告諸人之學說不錯,才足證明宇宙真理實是如此。

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主者對仆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仆;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好色之心;聽命者,仆人職供奔走,惟主人之命是聽也。細繹朱子之語,等於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及“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然而未免迂曲難通矣。總之,宇宙真理,人性真相,宋儒是看清楚了的,只因要想承繼孟子道統,不得不擁護性善說。一方面要顧真理,一方面要顧孟子,以致觸處荊棘,愈解釋,愈迂曲難通。我輩厚愛宋儒,把他表面上這些渣滓掃去了,裏面的精義,自然出現。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下文孟子只駁他義外二字,於食色二字,無一語及之,可見“食色性也”之說,孟子是承認了的。他對齊宣王說道:“王如好貨,與民同之,於王何有?”“王如好色,與民同之,於王何有?”並不叫他把好貨好色之私除去,只叫他推己及人,使人人遂其好貨好色之私。後儒則不然,王陽明傳習錄曰:“無事時,將好貨好色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覆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能掃除廊清。”這種說法,仿佛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律以孟子學說,未免大相徑庭了。

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廊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餘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極有涵養的人,平日講學,任如何問難,總為勤勤懇懇的講說,何以門人這一問,他就動氣,始終未把道理說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這就很值得研究了。

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欲,也同是一物,猶之燒房子者是火,煮飯者也是火,宋明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欲看為截然不同之二物。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欲二者看作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就動起氣來了。

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欲,剜肉做瘡者,誤天理為人欲,去人欲即傷及天理也。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的事,請問拿甚麽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利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此由陽明沿襲宋儒之說,力辟告子,把“生之謂性”和“食色性也”二語,欠了體會之故。

陽明研究孟荀兩家學說,也未徹底。傳習錄載陽明之言曰:“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上說來。”我們試拿孟子所說“怵惕惻隱”四字來研究,由怵惕而生出惻隱,怵惕是“為我”之念,惻隱是“為人”之念,“為我”擴大,則為“為人”。怵惕是源,惻隱是流。荀子學說,從為我二字發出,孟子學說從為人二字發出。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是否尚有源頭,我們也不必深考,惟孟子所說惻隱二字,確非源頭。陽明說出這類話,也是由於讀孟子書,忘卻惻隱上面還有怵惕二字的原故。

傳習錄是陽明早年講學的語錄,到了晚年,他的說法,又不同了。《龍溪語錄》載,錢緒山謂“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語,是師門定本。王龍溪謂:“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亦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時陽明出征廣西,晚坐天泉橋上,二人因質之。陽明曰:汝中(龍溪字)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傅心秘藏,顏子問道所不敢言。今既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洩時,豈容覆秘!陽明至洪都,門人三百餘人來請益,陽明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之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洩時。”明年廣西平,陽明歸,卒於途中。龍溪所說,即是將天理人欲打成一片,陽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來。因此知:門人提出剜肉做瘡之問,陽明正色斥之,並非說他錯了,乃是恐他躐等。

錢德洪極似五祖門下之神秀,王龍溪極似慧能。德洪所說,即神秀“時時勤拂拭”之說也,所謂漸也。龍溪所說,即慧能“本來無一物”之說也,所謂頓也。陽明曰:“汝中須用德洪工夫,德洪須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見,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頓悟漸修之說也。龍溪語靈,所講的道理,幾於六祖壇經無異。此由心性之說,惟佛氏講得最精,故王門弟子,多歸佛氏,程門高弟,如謝上蔡、楊龜山諸人,後來也歸入佛氏。佛家言性,亦謂之無善無惡,與告子之說同。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徹底,彼此雖不相師,而結果是相同的。陽明雖信奉孟子性善說,卒之倡出“無善無惡心之體”之語,仍走入告子途徑。儒家為維持門戶起見,每日“無善無惡,是為至善”。這又流於詭辯了,然則我們何嘗不可說:“無善無惡,是為至惡”呢?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惡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之體,何為混為一談?我說道:性即是心之體,有陽明之言可證。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性即是心之體,這是陽明自己加的解釋,所以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

吾國言性者多矣,以告子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以醫病喻之,“生之謂性”和“食色性也”二語,是病源,杞柳湍水二喻,是治療之方。孟荀楊墨申韓諸人,俱是實行療病的醫生,有喜用熱藥的,有喜用涼藥的,有喜用溫補的,藥方雖不同,用之得宜,皆可起死回生。我們平日把病源研究清楚,各種治療技術俱學會,看病情如何變,施以何種治療即是了。

治國者,首先用仁義化之,這即是使用孟子的方法,把一般人可以為善那種天性誘導出來。善心生則惡心消,猶之治水者,疏導下游,自然不會有橫溢之患。然人之天性,又可以為惡,萬一感化之而無效,敢於破壞一切,則用申韓之法嚴繩之,這就等於治水者之築堤防。治水者疏導與堤防二者並用,故治國者仁義與法律二者並用。孟子言性善,是勸人為善;荀子言性惡,是勸人去惡。為善去惡,原是一貫的事,我們會通觀之可也。

持性善說者,主張仁義化民;持性惡說者,主張法律繩民。孟子本是主張仁義化民的,但他又說道:“徒癢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則又是仁義與法律二者並用,可見他是研究得很徹底的,不過在講學方面,想獨樹一幟,特標性善二字以示異罷了。我們讀孟子書,如果除去性善二字,再除去詆楊墨為禽獸等語和告子論性數章,其全部學說,都粹然無疵。

世界學術,分三大支,一中國,二印度,三西洋。最初印度學術,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術發生沖突,相推相蕩,經過了一千多年,程明道出來,把他打通為一,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法治世,另成一種新學說,即所謂宋學。這是學術上一種大發明。不料這種學說,剛一成立,而流弊跟著發生,因為明道死後,他的學說,分為兩派,一派為程(伊川)朱,一派為陸王。明道早死,伊川享高壽,宋學中許多不近人情的議論,大概屬乎伊川這一派。

中國是尊崇孔子的國家,朱子發見了一個道理,不敢說是自己發見的,只好就《大學》“格物致知”四字解釋一番,說我這種說法,是為孔門真傳。王陽明發見了一個道理,也不敢說是自己發見的,乃將《大學》“格物致知”四字加一番新解釋,說道:朱子解釋錯了,我的說法,才是孔門真傳。所以我們研究宋明諸儒的學說,最好的辦法,是把我們所用名詞及一切術語掃蕩了,單看他的內容。如果拿淺俗的話來說,宋明諸儒的意思,都是說:凡人要想為聖為賢,必須先將心地弄好,必須每一動念,即自己考察,善念即存著,惡念即克去,久而久之,心中所存者,就純是善念了。關於這一層,宋明諸儒的說法,都是同的。惟是念頭之起,是善是惡,自己怎能判別呢?在程朱這一派人說道:你平居無事的時候,每遇一事,就細細研究,把道理融會貫通了,以後任一事來,你都可以分別是非善惡了。陸王這一派說道:不需那麽麻煩,你平居無事的時候,把自家的心打掃得幹幹凈凈,如明鏡一般,無纖毫渣滓,以後任一事來,自然可以分別是非善惡。這就是兩派相爭之點。在我們想來,一面把自家心地打掃得幹幹凈凈,一面把外面的事研究得清清楚楚,豈不是合程朱陸王而一之?然而兩派務必各執一詞,各不相下。此正如孟荀性善性惡之爭,於整個道理中,各截半面以立論,即成對峙之兩派,是之謂門戶之見。

孫中山先生曾說:馬克思信徒,進一步研究發明了“生存為歷史重心”的說法,而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已有“生之謂性”一語,這是值得研究的。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合得到告子所說“生之謂性”。達爾文學說,本沒有錯,錯在因生存競爭而倡言弱肉強食,成了無界域之競爭,已經達到生存點了,還競爭不已,馴至歐洲列強,掠奪弱小民族生存的資料,以供其無厭之欲壑。尼采則由達爾文之說更推進一步,倡超人主義,謂愛他為奴隸道德,謂剿滅弱者為強者天職,因而產出德皇維廉第二,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戰;產出墨索裏尼、希特勒和日本軍閥,又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推原禍始,實由達爾文對於人生欠了研究之故。假使達爾文多說一句曰:“競爭以達到生存點為止。”何至有此種流弊?

中國之哲學家不然,告子“食色性也”的說法,孟荀都是承認了的,荀子主張限制,不用說了,孟子對於食字,只說到不饑不寒,養生喪死無憾為止,對於色字,只說到無怨女無曠夫為止,達到生存點,即截然止步,雖即提倡禮義,因之有“衣食足而禮義興”的說法,這是中國一貫的主張,絕莫有西洋學說的流弊。

欲世界文明,不能於西洋現行學說中求之,當於我國固有學說中求之。我國改革經濟政治,與夫一切制度,斷不能師法歐美各國。即以憲法一端而論,美國憲法,算是制得頂好的了,根本上就有問題。美國制憲之初,有說人性是善的,主張地方分權,有說人性不能完全是善,主張中央集權,兩派之爭執,經過許久,最終後一派戰勝,定為中央集權(詳見孫中山先生民權主義),此乃政爭上之戰勝,非學理上之戰勝,豈足為我國師法?據我們的研究,人性乃是無善無惡的,應當把地方分權與中央集權融合為一,制出來的憲法,自地主看之,則為地方分權,自中央看之,則為中央集權,等於渾然的整個人性,自孟子看之,則為性善,自荀子看之,則為性惡。

古今中外,討論人性者,聚訟紛如,莫衷一是,惟有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證以印度佛氏之說,是合的。他說:“生之謂性。”律以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是合的,律以馬克思信徒“生存為歷史重心”之說,也是合的。至於他說:“食色性也。”現在的人,正瘋狂一般向這二字奔去,更證明他的觀察莫有錯。我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而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我們這條臆說,也逃不出他的範圍。性善性惡之爭執,是我國二千多年未曾解決之懸案,我們可下一斷語曰:告子之說是合理的。

五 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

宇宙之內,由離心向心兩力互相作用,才生出萬有不齊之事事物物,表面上看去,似乎參差錯亂,其實有一定不移之軌道。人與物,造物是用一種大力,同樣鼓鑄之,故人事與物理相通。離心力與向心力,二者互相為變,所以世上有許多事,我們強之使合,他反轉相離,有時縱之使離,他雙自行結合了。瘋狂的人,想逃走的心,與禁錮的力成正比例,越禁錮得嚴,越是想逃走,有時不禁錮他,他反不想逃走了。父兄約束子弟,要明白這個道理,官吏約束百姓,也要明白這個道理。

秦政苛虐,群盜蜂起,文景寬大,民風反轉渾樸起來,其間確有規律可尋,並非無因而至。我們手搓泥丸,是增加向心力,越搓越緊,若是緊到極點,即是向心力到了極點,再用大力搓之,泥丸立即破裂,呈一種離現象。水遇冷則收縮,是向心現象,越冷越收縮,到了攝氏四度,再加冷也呈離心現象,越冷越膨脹,可知離心向心,本是一力之變。比方我們持一針向紙刺去,愈前進距紙愈近,這是向心現象,刺破了紙,仍前進不止,即愈前進距紙愈遠,變為離心現象,此針進行之方向,並未改變,卻會生出兩種現象。因為凡物都有極限,水以攝氏四度為極限,紙以紙面為極限,過了極限,就會生反對的現象,父兄約束子弟,官吏約束百姓,須察知極限點之所在。

由上面之理推去,地球之成毀,也就可知了,地球越冷越收縮,到了極限點,呈反對現象,自行破裂,散為飛灰,迷漫太空,現在的地球,於是告終。又由引力的作用,歷若幹年,又生出新地球。我們身體上之物質,將業是要由現在這個地球介紹到新地球去的。人身體的物質,世世生生,隨力學規律旋轉,所以往古來今的人的心理,都是隨力學規律旋轉。

萬物有引力,萬物有離力,引力勝過離力,則其物存,離力勝過引力,則其物毀。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勝過離力的,故有萬有引力之說,其離力勝過引力之物,早已消滅,無人看見,所以萬有離力一層,無人註意。

地球是現存之物,故把地面外的東西向內部牽引,心是現存之物,故把六塵緣影向內部牽引,小兒是求生存之物,故看見外面的東西,即取來放入自己口中。人類是求生存之物,故見有利己之事,即牽引到自己身上去。天然的現象,無一不向內部牽引,地球也,心也,小兒也,人類也,將來本是要由萬有離力作用,消歸烏有的,但是未到消滅的時候,他那向內部牽引之力,無論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說,怎能辦得到?

人心之私,既不能除去,我們只好承認其私,把人類畫為一大圈,使之各遂其私,人人能夠生存,世界才能太平。我們人類,當同心協力,把圈外之禽獸草木地球(如本書第三章丙圈)當作敵人,搜取他的寶物,與人類平分,這才是公到極點。也可以說是私到極點。如其不然,徒向人類奪取財貨,世界是永不得太平的。

心理之變化,等於水之變化,水可以為雲雨,為霜露,為冰雪,為江湖,為河海,時而浪靜波恬,時而崩騰澎湃,變化無方,幾於不可思議,而科學家以力學規律繩之,無不一一有軌道可循。

人的心理,不外相推相引兩種作用,自己覺得有利的事,就引之使近,自己覺得有害的事,就推之使遠。人類因為有此心理,所以能夠相親相愛,生出種種福利;又因為有此心理,所以會相爭相奪,生出種種慘禍。主持政教的人,當用治水之法,疏鑿與堤防二者並用。得其法,則行船舟,灌田畝,其利無窮,不得其法,則漂房舍,殺人畜,其害也無窮。宋儒不明此理,強分義理之性,氣質之性,創出天理人欲種種說法,無異於說,行船舟,灌田畝之水,其源出於天,出於理,漂房舍殺人畜之水,出於人,出於氣。我不知一部宋元明清學案中,天人理氣等字,究竟是什麽東西,只好說他迂曲難通。

我們細察己心,種種變化,都是依著力學規律走的,狂喜的時候,力線向外發展,恐懼的時候,力線向內收縮。遇意外事變,欲朝東,東方有阻,欲朝西,西方有礙,力線轉折無定,心中就呈慌亂之狀。對於某種學說,如果承認他,自必引而受之,如果否認他,自必推而去之,遇一種學說,似有理,似無理,引受不可,推去不能,就成孤疑態度。

我心推究事理,依直線進行之例,一直前進,推至甲處,理不可通,即折向乙處,又不可通,即折向丙處,此心之曲折,與流水之迂回相似。水本是以直線進行的,雖是迂回百折,仍不外力學規律。我們的心,也是如此。此外尚有種種現象,細究之,終不外推之引之兩種作用。有時潛心靜坐,萬緣寂滅,無推引者,亦無被推引者,如萬頃深潭,水波不興,即呈一種恬靜空明之象。此時之心,雖不顯何作用,其實千百種作用,都蘊藏在內。人之心理,與磁電相通,電氣中和的時候,毫無作用,一作用起來,其變態即不可思議。我們明白磁電的理,人的心理,就可了然了。水雖是以直線進行,但把他放在器中,它就隨器異形,器方則方,器圓則圓,人的心理,也是如此。人有各種嗜欲,其所以不任意發露者,實由於有一種拘束力,把他制住。拘束力各人不同,有受法律的拘束,有受清議的拘束,有受金錢的拘束,有受父兄師長朋友的拘束,有受因果報應及聖賢學說的拘束,種種不同,只要把他心中的拘束力除去,他的嗜欲,立時呈露,如貯水之器,有了罅漏,即向外流出一般。

貪財好色之人,身臨巨禍,旁人看得清清楚楚,而本人則茫然不知。因為他的思想感情,依直線進行公例,直線在目的物上,兩旁的事物,全不能見。譬如寒士想做官,做了官還嫌小,要做大官,做了大官,還是向前不止;袁世凱做了大總統,還想做皇帝。秦皇漢武,做了皇帝,在中國稱尊,還嫌不足,要起兵征伐四夷,四夷平服了,又要想做神仙。這就是人類嗜欲依直線進行的明證。

耶教志在救人,以博愛為主旨,其教條是:“有人批我左頰者,並以右頰獻上。”乃新舊教之爭,釀成血戰慘禍,處置異教徒,有焚燒酷刑,竟與教旨顯背,請問這是甚麽道理?法國革命,以自由平等博愛相號召,乃竟殺人如麻,稍有反對的或形跡可疑的,即加誅戮,與所標主旨全然違反,這又是甚麽道理?我們要解釋這個理由,只好求之力學規律。耶穌、盧梭的信徒,只知追求他心中之目的物,熱情剛烈,猶如火車開足了馬力向前奔走一般,途中人畜無不被其碾斃。凡信各種主義的人,都可本此公例求之。

凡事即都有變例,如本書乙甲兩圖,是指常例而言,是指靜的現象而言,是指未加外力而言,若以變例言之,則有幫助外人攻擊其兄者,則有愛花,愛石,愛山水,而忘其身命者。語雲:“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心中加了一個忠字、烈字,往往自甘殺身而不悔。又雲:“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慷慨者,動的現象也,從容者,靜的現象也。中日戰爭,我國許多無名戰士,身懷炸彈,見日本坦克車來,即奔臥道上,己身與敵人同盡,彼其人既不為利,覆不為名,而有此等舉動,其故何哉?孟子曰:“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蓋我之外,另有一物,為其視線所註也。耶穌、盧梭信徒,求達目的,忘卻信條,吾國志士,求達目的,忘卻己身,此其間確有一定的軌道,故老子曰:“民不畏死,奈可以死懼之。”目的可以隨時轉變,其表現出來者,遂有形形色色之不同,然而終不外力學規律。我們悟得此理,才可以處理事變,才可以教育民眾。

人的思想感情,本是以直線進行,便表現出來,卻有許多彎彎曲曲、奇奇怪怪的狀態,其原因出於人群眾多,力線交互錯綜,相推相引,又加以境地時時變遷,各人立足點不同,觀察點不同,所以明明是直線,轉變成曲線。例如:我們取一塊直線板,就在黑板上,用白墨順著直線板畫一線,此線當然是直線,假使畫直線之時,黑板任意移動,結果所畫之線,就成為曲線了。我們如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運用到人事上,就可把這個道理解釋明白。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線,各力線俱向外發展,宜乎處處沖突,何以平常時,沖突之事不多見?因為力線有種種不同:有力與力不相交的,此人做甲事,彼人做乙事,各不相涉。有力與力相消的,例如有人起心,想害某人,旋想他的本事也大,我怕敵他不過,因而中止。有力與力相合的,例如擡轎的人,舉步快慢,自然一致。有力與力相需的,例如賣布的和縫衣匠,有布無人縫,有人縫無布賣,都是不行,相需為用,自然彼此相安。又有大力制止了小力的,例如小孩玩得正高興的時候,父母命他作某事,他心中雖是不願,仍不能不作,是父母之力把他的反對力制服了。又如交情深厚的朋友,小有違忤,能夠容忍,因為彼此間的凝結力很大,小小沖突之力,不能表現。諸如此類,我們下細考察,即知人與人相接,力線交互錯綜,如網一般,有許多線,不惟不沖突,反是相需相成,人類能夠維系,以生存於世界,就是這個原因。

通常的人,彼此之力相等,個個獨立,大本事人,其力大,能夠把他前後左右幾個人吸引來成一個團體,成了團體以後,由合力作用,其力更大,又向外面吸引,越吸引越大,其勢力就遍於天下。東漢黨人,明季黨人,就是這種現象。如果同時有一人,力量也大,不受他的吸引,並且把自己前後左右幾個人吸引成一團體,也是越吸引越大,就成了對峙的兩黨。宋朝王安石派的新黨,司馬光派的舊黨,是這種現象,程伊川統率的洛黨,蘇東坡統率的蜀黨,也是這種現象,現在各黨之對峙,也是這種現象。兩黨相遇,其力線之軌道,與兩人相遇一樣。凡當首領的人,貴在把內部沖突之力取消,一致對外,如其不然,他那團體,就會自行解散。有些團體,越受外界壓迫,越是堅固,有些一受壓迫,即行解體,其原因即在那當首領的人,能否統一內部力線,不關乎外力之大小。

有人說:群眾心理,與個人心理不同,個人獨居的時候,常有明了的意識,正當的情感,一遇群眾動作,身入其中,此種意識情感,即完全消失,隨眾人之動作為動作。往往有平日溫良謙讓的人,一入群眾之中,忽變而為獷厲囂張,橫不依理的暴徒。又有平日柔懦卑鄙的人,一入群眾之中,忽變而為熱心公義,犧牲身命的志士。法人黎朋著《群眾心理》一書,歷舉事實,認為群眾心理,不能以個人心理解釋之,其實不然,我們如果應用力學規律,就可把這個道理說明。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一人之力,不敵眾人之力,群眾動作,身入其中,我一己之力,被眾人之大力相推相蕩,不知不覺,隨同動作,以眾人的意識為意識,眾人的情感為情感,自己的腦筋,就完全失去自主的能力了。因為有這個道理,所以當主帥的人,才能驅千千萬萬的平民效命疆場,當首領的人,才能指揮許多黨徒為殺人放火的暴行。

個人獨居的時候,以自己之腦筋為腦筋,群眾動作,是以首領之腦筋為腦筋。當首領的人,只要意志堅強,就可指揮如意。史稱:“李光弼入軍,號令一施,旌旗變色。”欲語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就是這個道理。

水之變化,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吾人心理之變化,也是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每每會議場中,平靜無事,忽有一人登臺演說,慷慨激昂,激情立即奮發,釀成重大事變,此會議場中的眾人,猶如深潭的水一般,堤岸一崩,水即洶湧而出,漂房舍,殺人畜,勢所不免。所以我們應付群眾暴動的方法,要取治水的方法,其法有三:⑴如系堰塘之水,則登高以避之,等他流幹了,自然無事;⑵如系有來源之水,則設法截堵,免其橫流;⑶或疏通下游,使之向下流去。水之動作,即是力之動作,我們取治水之法,應付群眾,斷不會錯。

兩力平衡,才能穩定,萬事萬物以平為歸,水不平則流,物不平則鳴,資本家之對於勞工,帝國主義之對於弱小民族,不平太甚,可斷定他終歸失敗。處順利之境,心要變危,處憂危之境,又要有一種邁往之氣,使發散收縮二力保其平衡,才不失敗。達而在上的人,態度要謙遜,窮而在下的人,志氣要高亢,不如此則不平。倘若在上又高亢,我們必說他驕傲,在下又謙遜,我們必說他卑鄙。此由我們的心,是一種力結成的,力以平為歸,所以我們的心中,藏得有一個平字,為衡量萬事萬物的標準,不過自己習而不察罷了。心中之力,與宇宙之力,是相通的,故我之一心,可以衡量萬物,王陽明的學說,就是從這個地方生出的。

六 人事變化之軌道

我們既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力之變化,可用數學來說明,故心理之變化,也可用數學來說明。力之變化,可繪出圖來,尋求他的軌道。一部二十五史,是人類心理留下的影像,我們取歷史上的事,本力學規律,把他繪出圖來,即知人事紛紛擾擾,皆有一定的軌道。作圖之法,例如心中念及某事,即把那作為一個物體。心中念及他,即是心中發出一根力線,與之連結。心中喜歡他,即是想把他引之使近,如不喜歡,即是想把他推之使遠,從這相推相引之中,就可把軌道尋出來。

孫子曰:“吳人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共濟而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這是舟將沈下水,吳人越人,都想把舟拖出水來,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線,所以平日的仇人都會變成患難相救的好友。凡是歷史上的事,都可本此法把他繪圖研究。

韓信背水陣,置之死地而後生,是漢兵被陳餘之兵所壓迫,前面是大河,是死路,惟有轉身去,把陳餘之兵推開,才有一條生路。人人如此想,即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所以烏合之眾,可以團結為一。其力線之方向,與韓信相同,所以韓信就坐收成功了。

張耳、陳餘,稱為刎頸之交,算是至好的朋友。後來張耳被秦兵圍了,求除餘救之,餘畏秦兵強,不肯往,二人因此結下深仇。這是張耳將秦兵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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