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芙蓉樓中，一個緋衣女子在食客們詫異的目光中飛快地向客房的方向奔去，她的神色茫然、驚惶，甚至帶著一絲恐懼。“咚”的一聲巨響，女子踢開了一扇房門，而房間內的人正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玫兒？”房間裏的人站起身來，他正是剛到達洛陽不久的葉離。

喬夢玫跌跌撞撞地向葉離走去，像一只提線木偶，兩行眼淚從臉頰滑落，她顫抖地開口：“葉大哥，我該怎麽辦……”

“發生了什麽事？”葉離怔怔地看著她，眼前的喬夢玫似乎與當年的繆雨鈴又有了重疊。

“洛大哥他……”喬夢玫眼神散亂，語無倫次，“不，他不是洛大哥……他是君不仙的兒子君洛宇……”喬夢玫忽的抓緊了葉離的手臂，高聲叫道，“葉大哥，他是那個老賊的兒子啊！”

“什……什麽……”葉離楞住了，是啊，他是那老賊的兒子，玫兒終於發現了。葉離看著那雙充滿恐懼和痛苦的雙眼，只覺得一陣窒息，我都做了些什麽？

喬夢玫見葉離久久不言，只道他是被她的話嚇住了，她根本不曾想到君洛宇的真實身份，葉離是早已得知了的。然而此刻的她已經沒有心情去考慮這些，自從君洛宇對她坦白了身份後，她的腦海裏便是一片天翻地覆。她不斷地想起那個一直保護著她，陪伴著她，有著陽光般笑容的人，現在一切幻夢都破碎了，留在她面前的只有那不得不去面對的血淋淋的事實。他怎能一直心安理得地欺騙自己？喬夢玫越想越覺得憤怒。

葉離發現喬夢玫的身體一直在顫抖，他握住了她的手，心裏一陣苦澀，他又成功地傷害了一個人。

“他為何要這樣對我……”喬夢玫淚如雨下，她回憶起的每一個片段都深深刺痛著她，“為什麽？為什麽偏偏在我對他……對他……”話將至此處，喬夢玫已是哽咽難言。

看著喬夢玫痛不欲生的模樣，葉離心如刀絞：“告訴我，你是不是已經喜歡上他了？”

“我……”喬夢玫像是被針紮了般，猛地打了個哆嗦，她雙眼無神地楞了半晌後，才慢慢開口，“他是君不仙的兒子，我怎麽會喜歡他？我應該恨他才是。”她說得極慢極慢，仿佛是拼了命地在說服自己。

“玫兒……”葉離發現自己已經無話可說，他不配給她任何安慰。

“葉大哥……”喬夢玫忽然看向葉離，眼神中帶著一種讓他十分不安的情緒，“或許這一次，我可以為爹爹做些事情。”

“這話什麽意思？”

“我知道他喜歡我，因此我或許可以……殺了他！”喬夢玫笑了起來，盡管那是十分蒼涼可悲的笑容。

“不，你不能這樣做！”葉離抓住了喬夢玫的肩膀，驚恐地望著她，“玫兒，千萬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不，不管怎樣，他都是我們的敵人。”喬夢玫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摳進肉裏卻不覺得疼，“只有我才能殺他。”說罷，她一扭頭跑了出去。

葉離怔怔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是我害得她如此……是我害得她如此……”

一聲驚雷乍起，狂風大作，苦雨傾盆。在烏黑的濃雲下，青陽客棧像是一處避風擋雨的港灣。陰暗的房間中，君洛宇和喬夢玫面對面而坐，屋外的隆隆雷鳴像是為他們的離別之時敲響了鐘聲。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見我了。”沈默了許久，君洛宇終於開口說道。

“你說的對，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喬夢玫胸口隱隱作痛，卻努力地讓自已看上去顯得十分平靜。

“我不想騙你的。”君洛宇的雙眼一直沒有移開喬夢玫的面龐，但越是仔細端詳，就越是覺得痛苦、越是難舍難分。

喬夢玫強逼著自己盯著君洛宇，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她是一個敢作敢當的女人，她有勇氣去結束一段錯誤的感情。

喬夢玫拿起桌子上的酒壺，分別給自己和君洛宇倒了一杯酒。這個酒壺名為轉心壺，是她從家裏偷拿出來的，看上去十分普通，但壺內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給她自己的，而另一部分則下了砒霜。她不確定這是否能瞞過君洛宇，但一杯過後，一切就有了分曉。

“喝了這杯酒，我們從此一拍兩散。”喬夢玫端起酒杯，就著自己心裏的眼淚一飲而盡。

君洛宇看了面前的酒杯半晌，慢慢地將其拿起，放到唇邊：“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那我便如你所願。”說罷，將酒喝了下去。“我知道這酒裏有毒。”君洛宇放下酒杯，苦笑道，“你讓我這樣解脫了也好。”

喬夢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忽然將手邊的酒壺推到地上。只聽“嘩啦”一聲，地板上有絲絲白煙冒出。

“你……”君洛宇愕然地看著她。

忽然，喬夢玫痛哭失聲：“我沒有給你倒毒酒，我好恨自己，為什麽下不了手！”她站起身來，對君洛宇哭喊道，“你可知我是誰？我就是鐵血盟盟主喬吉的女兒！現下你知道我為何要殺你了吧？因為你與我們不共戴天，是永遠的敵人！”

“你……你竟是喬吉的女兒？”君洛宇瞪大了眼睛，難怪她如此厭惡辰教。忽然，他的心頭劃過一道霹靂，之前被他忘掉的一些事現在又重新浮出水面。如果玫兒是喬吉的女兒，那麽葉離便是……

頓時，他明白了一切，葉離為何與他稱兄道弟，又為何一次又一次的將喬夢玫推向他的身邊。這個混蛋！君洛宇猛然站起，心頭燃起一團怒火，原來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此時，君洛宇望向四周，卻發現喬夢玫早已不見了。

落日餘霞散綺，金杏色的夕陽灩灩流轉。此刻，洛陽南郊的香山寺中前來進香的香客們已經大多離去。

香山寺於北魏年間建於洛陽城南的香山西坳，緊鄰伊河。武則天稱帝時曾重修該寺，並時常駕臨游幸，留下了一段“香山賦詩奪錦袍”的佳話。

大雄寶殿內，葉離垂手靜立，宛如一尊塑像。在這香火氣繚繞，唱誦聲陣陣的地方，他的內心也感受不到絲毫平靜。他想起了幾年前的施浪詔，眼睜睜地看著整座城的人被屠殺殆盡的時候，畢師南曾對他說過：“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而現在他所感受到的一切，或許就是他的“代價”。

“你居然信佛？”身後忽然傳來君洛宇的聲音。

“不信。”葉離平靜地道。

“在佛教中，有十八層地獄的說法，你覺得你死後會下到那一層？”君洛宇冷笑道。

“十八層地獄？”葉離擡起頭來，與佛那悲憫的雙眼對視。

君洛宇走近了幾步，聲音愈發的冰冷：“你難道不該下地獄嗎？”

沈默了半晌，葉離點頭道：“我想我該下到最後一層。”說罷，他轉過身來，看著君洛宇：“其實我很高興你會出現在此處，這證明玫兒並沒有對你下手。”

“住口！”君洛宇厲聲喝道，“你不配叫她‘玫兒’！她是那麽善良、那麽勇敢的姑娘，你怎麽忍心利用她！”

“你都知道了？”葉離的面容依舊平靜如水。

“你之所以將玫兒推向我，就是為了利用她來殺我。”君洛宇狠狠地瞪著葉離，“好個心如鐵石的人，葉瀟和楚沈汐會為你的所作所為而驕傲的！”

“你說什麽！”葉離眉頭一緊，君洛宇剛剛的話刺痛了他，他的眼神鋒利如刀，直視君洛宇，“既然你已知曉我的身份，我便不能讓你活著離開。她沒能殺了你也好，這個壞人就由我來做罷。”說罷，飛身掠出大雄寶殿，直奔香山寺大門而去。

“休走！”君洛宇大喝一聲，追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奔至香山腳下，只見葉離提氣一躍，身體驀地騰空而起，像一只飛鳥降臨在伊河之上。他的足尖在水面上連點數下，瞬時間便橫渡伊河，到達了對岸。君洛宇冷哼一聲，依舊緊跟著葉離，掠過了伊河。

在伊河對岸的山壁上，有著數千個密如蜂房，星羅棋布的洞窟，其中雕鑿著數以萬計的佛像。這些佛像有大有小，形態各異，規模宏偉，氣勢磅礴，這裏便是在後世聞名遐邇的龍門石窟。

暮色漸漸沈澱，凝為絳紫，數千個石窟內影影綽綽，仿佛藏進了千軍萬馬。被佛像那祥和穩重的眼神環繞，君洛宇心中暗道，好你個葉離，竟選擇在這樣一個地方作了結。他伸手觸碰了一尊佛像的臉頰，頓時，一種自慚形穢之感油然而生：“或許我們誰都不配死在這裏。”

話畢，君洛宇猛地回身，一陣掌風掃向黑暗之處，“啪”的一聲悶響傳出，石窟裏的佛像背後竄出一道黑影。只聽掌風招展，破空聲不斷，轉瞬之間兩人已過了十招有餘，快如電光石火。

葉離身形如行雲流水，一個“一步登天”跨過君洛宇手臂，抓向他的琵琶骨，招式狠辣至極，手下絲毫不留情面。君洛宇聽見風聲已至面前，急忙向後疾翻，同時一道真氣從指間射出，直刺葉離胸前。葉離一聲斷喝，身形如電般疾轉，而君洛宇卻如跗骨之蛆般撲了過來，兩道掌風發出，掃得葉離手臂生疼。

葉離瞪著君洛宇，牙關一咬，也不顧及君洛宇的掌風會傷到自己，他斜身一步搶上，劈手擒住了君洛宇的右臂，猛地向石窟的墻壁甩去。只聽“轟”的一聲巨響，石窟頂上落下遍地碎石。

葉離喘了兩口氣，只覺得手臂上傳來一陣鉆心的痛，低頭一看，手背上已有鮮血淌落。此時，墻邊傳來一陣響動，君洛宇站了起來，整潔的衣服上沾滿了塵土，他的身形有些搖晃，看來剛才那一下摔的著實不輕。

君洛宇彈了彈身上的塵土，眼中似有某種瘋狂之色。他一聲大喝，伸腿掃起一片沙石，而後向葉離掠去，身形絕快。只聽“嗖嗖”兩聲，掌風如奔雷迅電，直接劈到葉離面門。葉離使得一個“浮光掠影”閃開了去，而君洛宇這一掌卻硬生生地打在了一尊佛像上，“啪”的一聲，佛像手臂斷裂，掉在地上。

葉離見狀猛地提氣躍起，身形拔高數丈，沿著石壁攀到了更上層的洞窟。此時，君洛宇又是一掌攻到，激起一片飛沙走石。忽然間，葉離從上方跳下，沖著君洛宇的肩頭就是一腳。君洛宇感覺喉頭一甜，險些一口鮮血噴出，饒是如此，他還是抓住了機會，狠狠地朝著葉離的大腿拍了一掌。兩人同時栽倒在地，感覺渾身像散架一般。

此刻，明月初升，葉離和君洛宇已經鬥至龍門山最高處的奉先寺上。盧舍那大佛凝視著面前這兩個在如此聖潔之土上你死我活搏鬥的人，眼神中透著一絲悲憫。

“我雖然厭惡辰教，但君不仙畢竟是我爹，因此我決不許你去毀滅他！”君洛宇說罷一拳打向葉離下顎。

“好極了，起先我還擔心殺錯人，現在便什麽也不用顧慮了。”葉離接住君洛宇的拳頭，又一掌拍向他的腹部。

皎潔的月光下，兩道人影兔起鵲落，你來我去，風轉飈翻，霹靂橫飛，打得是昏天黑地。可偏偏兩人的功力相當，鬥了近兩個時辰，誰也沒有占到上風。葉離的右臂已是鮮血淋漓，而君洛宇卻也沒好到哪兒去。他們都存了心要在今日做個了斷，因此誰都不肯手軟。

君洛宇看著葉離，忽然開口道：“我有個秘密想告訴你，不知你願不願聽。”

葉離眉頭一皺，卻沒有說話，只是凝神與君洛宇拆招。

君洛宇冷冷地一笑，道：“君不仙是我爹，可你知道我娘是誰嗎？”

葉離面無表情，心中卻在暗自猜疑對方又想耍什麽花招。

“說起我娘，你一定知道她的名字，她便是曾經與你娘楚沈汐情同姐妹的——”君洛宇盯著葉離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柳瀾湮！”

“你說什麽？”葉離忽然楞住了。柳瀾湮是他母親最好的朋友，被他的母親視若親姐。二十年前，柳瀾湮為殺君不仙混入辰教，臥底在君不仙身邊。後來武林正派戰敗，辰教占領中原，而柳瀾湮則徹底失去了消息。（柳瀾湮的故事詳見拙作《劍歌長離》）

“我娘是為了殺我爹才與他在一起的，她發現自己懷了孩子之後本不想生下我，可就在臨盆之時，我爹命人剖開她的肚子，將我取出，而後她便死了。”君洛宇一步一步逼近葉離，“你聽明白了嗎？我的母親是你母親最好的姐妹啊。”

葉離怔怔地看著君洛宇，手上的招式無論如何也打不出去了。

君洛宇接著道：“如果我爹不是君不仙，我恐怕還會與你做兄弟吧，對嗎？大哥！”

聽到“大哥”二字，葉離心中忽的一震。然而就在此時，君洛宇卻突然出手，一掌擊在葉離胸口。葉離噴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

君洛宇慢慢走近，攫住了葉離的咽喉，冷笑道：“你以為自己真的冷血無情嗎？你錯了，感情恰恰是你最致命的弱點。若我所料不錯，親情、友情、愛情，恐怕你一個都放不下吧。葉離，不，葉晨歌，你完了！”

話音落地，葉離感到一陣劇痛，而後便沈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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