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雙眼，葉離看到的是一派熟悉的景象。濃黑的天幕，蒼白的月亮，月色籠罩下如同死水般寂靜的長安總壇。

葉離掙紮著爬起，此刻，他正身處於辰教長安總壇正堂前的空地上。距離他兩丈開外的地方，黑壓壓地圍了一大群人。葉離環視四周，卻看不清他們的臉。

正堂大門前立著四個人，他們的面容卻是清晰地映在葉離的瞳孔中。宗岳、李策、謝風涯、君洛宇，葉離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然而，他卻沒有看到卓紫凝的身影。

卓紫凝，她去了哪裏？葉離拼命地張望著，可周圍卻漆黑一團。葉離感覺自己的心似乎被一雙手緊緊地攥著，越來越緊，緊到他快透不過氣來。葉離想拔開人群尋找她，可身體怎麽也不聽使喚。“啪噠”一聲，葉離腿上一軟，又摔倒在地。

這時，一道人影緩緩向他走來，葉離擡頭一看，君不仙那蒼白的面色就出現在自己眼前。他和葉離想像中的一樣，冷酷，陰鷙，帶著一絲慘忍的笑容。

“卓紫凝呢？你們把她怎麽了！”葉離仿佛忘記了一切，歇斯底裏地沖著君不仙喊道。

而君不仙卻只是眼帶笑意地看著他，沈默不言。霎時間，葉離如墜冰窟。難道她也……葉離跌坐下來，腦海裏一片茫然。如果連她也離我而去，那麽這個世間於我來講，還有何意義？擡頭望了望那虛無的天宇，葉離的內心轟然崩塌。

君不仙拍了拍手，兩個人從人群中走出，手裏拖著渾身鮮血的卓紫凝。那刺目的紅，刺激著葉離的每一根神經。君不仙在葉離驚恐的目光中走到卓紫凝身前，只見一道暗芒劃過，卓紫凝的胸口已經插進了一支奪魂筆。直到她倒地之時，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還看著葉離。

葉離的手深深摳進地磚，鮮血染紅了指尖。

“殺了我吧，你這老賊。”葉離平靜地看著君不仙那冰冷的雙眼，緊接著，一陣劇痛襲來，葉離眼前卻驀然一片光亮。

盧舍那大佛依然靜立在前方不遠處，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

剛才是在做夢麽？葉離坐了起來，可那感覺竟是如此真實，連痛覺都如此真實。葉離摸了摸自己的前胸，頓時痛得眼前一黑。

他沒殺我。葉離心道，他終究還是沒有下手，看來他心裏的矛盾並不比我少。

葉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方才做過的夢又清晰地在腦海裏閃現。卓紫凝胸口淌出的血，一直不停地刺激著葉離的心。

他的身份提早暴露無疑會給身在長安的卓紫凝帶來毀滅之災，若不能將她救出，夢境只怕要變為現實。

想到這裏，葉離狂奔幾步，提起一口真氣，想展開輕功飛掠下山。但此刻已身受重傷的他，非但提不起真氣，反而激得胸口一陣劇痛。於是，葉離沒跑出幾步，便栽倒在地。

眼前一片模糊，每吸一口氣都是一次煎熬，但是葉離顧不得疼痛，也顧不得自己是否還能走路，他爬起身來，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向山下走去。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一定要將卓紫凝救出，他已經失去了太多，若是再失去卓紫凝，他無法想象自己是否還能再活下去。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葉離早已筋疲力盡，但他拼命支撐著自己，因為卓紫凝已經身處危險之中。為什麽我要把她一個人丟在長安？為什麽我沒有早些回去？葉離心裏充滿了悔恨，他恨自己為什麽總去做那些讓自己後悔的事。

葉離終於一頭撞在了伊河邊，這條窄窄的小河如今卻像天塹一般橫在他與卓紫凝之間。葉離無力地躺了下來，這一刻，他徹底絕望了。如果卓紫凝真的遭遇不測，那麽就讓我和她一起死了吧。

一陣冷風吹過，葉離打了個哆嗦，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流失。

“葉離！葉離！”恍惚間，葉離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正在向他跑來，那眉眼分明與卓紫凝有幾分相似。是我又做夢了麽？葉離看著那女子越來越近，意志也漸漸松懈下來。

“葉離，你怎麽啦？”那女子來到葉離身前，葉離用盡全身力氣在神智消散之前向那女子看了最後一眼，那的確是卓紫凝的容顏。

我果然是在做夢。這個念頭一轉過，葉離腦袋一歪，便人事不知了。

再次睜開雙眼時，葉離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洞窟之中，身邊的女子斜靠在石壁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卓紫凝……”葉離確認了對方的相貌後，疑惑地看著她，想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說明她為何會在此處。可這時，他的腦中就像被塞進了一團漿糊，根本轉不起來。

“你醒啦。”卓紫凝好像松了一口氣，又問道，“你怎麽弄得這樣狼狽？”

葉離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忽然一拳打向石壁，這一拳沒用任何內力，因此葉離的拳頭立刻冒出了鮮血，而石壁卻紋絲不動。

卓紫凝嚇了一跳，急忙按住葉離的胳膊，愕然道：“你瘋啦！你這是做什麽？”

“我不是在做夢！”葉離猛地抓住了卓紫凝的肩膀，“你竟然沒死！”

卓紫凝瞪大了眼睛，葉離一直抓著她不肯松手，狀若瘋癲，卓紫凝大驚之下也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她奮力抽出一只手來，朝著葉離的臉頰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啪”地一聲脆響之後，葉離松開了手，眼神也漸漸清澈起來。

“你剛才說的是什麽話，我千裏迢迢趕來救你，你卻咒我死。”卓紫凝看著葉離臉上鮮紅的五指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現在清醒了嗎？”

葉離眉頭一皺，臉上露出些許尷尬之色，道：“你千裏迢迢趕來救我？這是怎麽回事？”

卓紫凝一笑，道：“其實也算碰巧，我本是到洛陽來尋你的，月楓商會的人告訴我你去了香山寺，於是我就一路找過來了。說來也怪，我到香山寺之時，見那個地方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不少人馬，我猜想寺內或許有大事發生，因此不敢貿然進去。我從香山寺出來後就想到河對岸來碰碰運氣，結果竟然發現你身受重傷地倒在河邊。”卓紫凝說到這裏，眼中露出一抹笑意，“你可得好好感謝我，我發現你的時候，你的十條命已經去了九條。若不是我身上帶了些傷藥，你早就一命嗚呼了。若是君不仙知道那個一直口口聲聲說要殺他的人，最後卻自己死在河灘上，還不笑破肚皮？”

葉離默默地聽卓紫凝調侃完，才開口道：“你笑夠了嗎？”

卓紫凝聽罷吐了吐舌頭，便不再調侃了。她見葉離一直神色凝重，仿佛心事重重，便問道：“是誰傷了你？”

“君洛宇。”葉離只要一想起這個人，心裏就有種難言之感。

“君洛宇？那不是君不仙的兒子嗎？怎麽，他在江湖上出現了？”卓紫凝大吃一驚。

這時，葉離才想起，他與君洛宇接觸之事，卓紫凝全然不知情。當下他便將他與君洛宇是如何相遇，又如何一起去了洛陽、江州，自己的身份又是如何暴露的，詳詳細細地對卓紫凝講了一邊。當然，有關喬夢玫的一節，他是簡略了說的。

“他居然識破了你的身份！”卓紫凝怔怔地道，同時她的心裏也是一陣後怕，幸虧經謝風涯點醒後，她決定及時抽身，否則真要陷在辰教裏出不來了。那個時候，她考慮再三，還是將宗岳私下搞的小動作報告給了君不仙，而後便收拾行裝，連夜離開了長安。

卓紫凝把自己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告訴給了葉離後，葉離沈默了很久。就在卓紫凝以為葉離在計劃今後的事情時，他卻忽然開口道：“或許是他又給了我一次機會。”

“什麽機會？”卓紫凝順著葉離的眼神望去，發現他看的乃是一尊佛像。

“那個時候我已經絕望了。”葉離道，“我怕你死在長安，所以我拼了命地往山下爬，哪怕我心裏清楚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

卓紫凝怔住了，她萬萬沒想到葉離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麽說來，你是為了我才拖著這副身體走了那麽遠？”卓紫凝的眼中慢慢透出了一種期待之情，她知道葉離當時的那種舉動是豁出性命的，“你是擔心我嗎？”

出乎意料地，葉離竟然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不錯，我在乎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在乎。”

卓紫凝心裏一顫，險些流出眼淚。

葉離看著卓紫凝的眼睛，認真地道：“我今天說出這番話是因為我已是一個在鬼門關前走過一圈的人，所以我才明白，我若不將我的心裏話告訴你，將來或許會後悔的。當我意識到你有危險，而我卻無法救你的時候，我最難過的，就是從來都不曾對你說過‘我不想讓你離開我’。”

聽了葉離的話，卓紫凝猛地轉過身去，背對葉離：“我……我去給你弄點吃的……”說罷，飛快跑出石窟，來到一處葉離看不到的地方，眼淚滾滾而落。

葉離坐在石窟裏，身上的傷雖然經過了簡單地處理，但只要他稍稍挪動一下，立刻便會覺得全身仿佛散架一般。我活下來了，葉離心道，因此生活還要繼續。可如今他的身份已經暴露，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葉離嘆息一聲，還沒開始考慮對策，便看見卓紫凝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不好了，辰教的人來搜山了！”

“什麽！”葉離眉頭一緊，心裏暗道，君洛宇自己不肯下手殺我，卻要讓別人來了結我嗎？

“怪不得香山寺裏聚集了這許多人馬，原來都是為你而來的。”卓紫凝面露焦急之色。

“他們搜到哪裏了？”

“方才我看見個人從最高處下來，嘴裏還大喊著‘人不在’，估計現在是從最下面開始搜索了吧。”卓紫凝沈吟了一下，道，“現在太陽快下山了，這裏能藏下人的石窟少說也有數千，因此今天他們應當搜不到我們這裏。”

“可他們早晚會找上來的，我的身體斷不可能在這幾日裏覆原，到時……”

“到時的事，到時再說！”卓紫凝在葉離的眼神裏看到了某種危險的苗頭，因此急忙打斷了他的話。

葉離微微一怔，看了看卓紫凝，心中卻有些許欣慰。

卓紫凝的話果然不錯，辰教的人馬在山腳處搜索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這才打道回府。

明月淩空，如水的月光鋪開下來，卻難以流進石窟的最深處。陰影中，葉離和卓紫凝雖然靠的很近，卻看不清彼此的臉。

“紫凝。”葉離開口，“從認識你到現在，我發現你變了許多。”

卓紫凝沈默了一陣，道：“其實我該謝謝你，若不是當日你找到了我，我恐怕會一輩子被困在岳州，然後在某一天糊裏糊塗地死掉。是你讓我知道我想要做些什麽，我能夠做些什麽，讓我這一生過得有那麽點意義。或許是我變了，或許我只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葉離笑了，那麽真正的他又是何種模樣呢？是兩年前心慈手軟的葉離，還是兩年後冷心冷面的葉離？

像是猜到葉離心中所想，卓紫凝又道：“在我眼裏，你倒是一點也沒變過。”

“我……沒變過嗎？”葉離苦笑一聲，“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因為看不到卓紫凝的神色，葉離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總之，卓紫凝並沒有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葉離嘆了口氣，道：“宗岳現在如何了？”

“我不知道，按理來說，君不仙應該是容不下他了。”卓紫凝冷哼了一聲，“讓他們狗咬狗吧。”

“謝風涯對你說的話我倒是很在意。”葉離道，“或許宗岳與君不仙的反目，能夠將君不仙手中的實力暴露出一些，君不仙真正的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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