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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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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萸娘仿佛還能感覺到自己臨終前的那一刻,掏空了的身子綿軟如敗絮,頭目森森,滯重得連呼吸間多喘一口氣都難。

她麻木無力的手被人緊緊攥握交扣著,指尖掌心間的冰冷亦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有受傷野獸般的破碎嘶啞低鳴聲在她耳邊響起,可她已然聽不細究,也不想明白……

到如今是誰在她身邊哭?是真哭假哭?又有什麽差別呢?

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這一生,每踏一步都像是深陷進隆冬厚雪中,前進也難,停留也難。

“萸娘姊姊……”男人痛楚至極的哽咽,似熟悉,又異常陌生。“別離開朕……你別走,姊姊不要阿延了嗎?”

阿延?

啊,小阿延啊……她灰白得呈現淡淡死氣的憔悴臉龐,恍恍惚惚浮上了一絲溫暖寵溺懷念的笑來。

……小阿延最喜歡緊挨著她,幫她卷線頭,還替她呵氣凍得通紅腫脹的手,嗓音奶聲奶氣透著一絲清亮嚴肅,總是說等他長大了一定不叫任何人再敢欺負她……

“阿……延……”她渾沌的靈臺仿佛掙紮著找回了一點清明和力氣,往日黑白分明的溫柔杏眼已然混濁得無法視人,只能靠著聲音來處緩慢困難地望去,仿佛看見了那個脆弱無依的少年……泛紫嘴唇微啟,微弱道:“姊姊……在……不怕……”

“萸娘姊姊!”男人再也不能自抑地痛哭出聲,熱淚燙濕了她被緊攥著的手。

是啊,她是阿延的“萸娘姊姊”……

稚氣的小男孩,長成了少年,再成了長身玉立挺拔的男人……而她已經老了。

她輕輕地、仿若嘆息又像是遺憾地笑了,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阿延啊,下輩子……姊姊不要再遇見你了。

當薄萸娘再度睜開眼時,幾疑自己身在陰曹地府。

可眼前沒有奈何橋,也沒有那碗傳說中一飲而盡忘卻前塵的孟婆湯,有的只是漫天大雪……

臘月天,天地裹盡銀霜。

京城一隅,禮部侍郎家的十四歲小女兒安魚在重病纏綿病榻一年後,終於清醒過來,前世今生,恍如一夢。

安魚生得秀氣細致如小玉人兒,有著一頭烏鴉鴉的好頭發,越發襯得她雪膚瑩然,小巧清瘦得叫人心疼。

病愈後,安魚比以往安靜了許多,再不見昔日嬌憨姿態,倒像是一時間長大知事了。

禮部侍郎安耀是寒門舉子出身,學識豐富謙沖儒雅,一步一腳印地做到了這五品的官職。

侍郎夫人倒是京城老武定侯的麽女,自幼嬌養,甚至由著自己的心性榜下捉婿,相中了這俊秀探花郎。

她的夫婿也從未讓她失望過,自成親以來,多年始終相敬如賓不離不棄,只可惜侍郎夫人徐氏至今僅孕一女,便是安魚。

“大姑娘好些了嗎?”門口人聲響動,丫鬟打起簾子,寒氣隨之撲來。

坐在榻上的安魚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又是一陣抑不住的低低喘咳起來。

徐氏跨門而入,見狀忙上前摟住了女兒,心急怒視一幹隨侍丫鬟。“你們都幹什麽吃的?怎麽讓大姑娘穿得這般單薄?屋裏的炭爐子怎沒多燒熱幾個?”

“奴婢該死。”丫鬟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請罪。

“娘,您別惱。”安魚緩過氣來,輕輕握住了母親的手,溫言道:“她們服侍得極妥當,是……是女兒受不住那炭火煙氣,不怪她們。”

已年近三十卻嬌媚如二十許人的徐氏杏眼圓睜,對著女兒嗔道:“你這小冤家,就是要讓娘親為你操碎了心嗎?”

安魚怔怔地看著眼圈兒發紅的美婦人,心下有些發虛,更有深深說不出的歉然。

……對不住,我不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已不在了……可我亦真不是成心要奪你孩子的軀殼,我也……同樣茫然懵懂,不知為何會在這裏醒來?

醒在“薄後”薨逝三年後的冬日。

徐氏見女兒楞怔的模樣,還以為被自己嚇住了,心疼地忙摸著她的額頭道:“好孩子,娘隨口說說罷了,你莫往心裏去啊。對了,娘讓人給你燉了燕窩,你熱熱的吃上一盅,潤肺暖身最是養人——你外祖母昨兒還差侯府大管事親自送了好些來呢,等你大好了以後,可得回侯府好生謝謝你外祖母。”

武定侯府的太夫人性情剛烈勇毅,當年在阿延……幹元帝繼位登基上,也襄助了一把力氣,全力促成時任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的武定侯,於宮亂中相抗殿前司指揮使司軍隊,斬逆賊竇指揮使於刀下,和上四軍精銳、東山大營齊齊拱衛新帝掌握大局……

她低聲嘆了一口氣。

……轉眼不過兩三年,卻已是前生的事。

只是誰會想到,如今武定侯太夫人竟同她這身子的真正主人有這般血緣牽連的幹系。

她,竟成了太夫人的嫡親外孫女兒。

“女兒知道,”她眼露感激,溫和地道,“外祖母大恩,女兒當謹記在心。”

“娘的魚姊兒經這一病,倒是懂事了不少。”徐氏憐惜地摟著她,嘆道:“娘這心裏既欣慰又不好受,唉,都是娘這肚子不爭氣,不能給你添個親兄弟做臂助,還不知我魚姊兒將來……”

“——日子是過出來的,有長輩護著,女兒將來也沒甚可懼怕。”

她微微一笑,眉眼眸光如山澗般清泠泠幹凈,教人見之,心不自覺為之沈靜了下來,徐氏楞楞地望著自家女兒淡淡地說出老成持重之語。“娘,這人哪,各有緣法,凡事只看眼下,哪裏管他。”

徐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吶吶道:“魚姊兒竟變得這般明事理,娘都有些不敢認你了……”

安魚——薄萸娘——一楞,蒼白的小臉揚起微笑,四兩撥千斤道:“大病了一場,教爹娘日夜憂心,女兒好不容易好了,自該承歡膝下,學著懂事了,又如何還能像往常那樣懵懵懂懂做小兒狀?”

安魚三言兩語便將話題撩開了去,待哄得徐氏轉疑為喜,母女倆依偎閑聊好一會兒話,外頭管家娘子來請徐氏出去理事了,安魚望著徐氏背影消失在門簾後,這才緩緩籲出了一口氣,不由暗惱自己的不謹慎。

她指尖輕壓著隱隱作疼的鬢邊,有些苦澀恍惚茫然。

自己離驕縱恣意青春歡悅的十四歲年華太遠,已忘卻該如何撒嬌,如何任性爛漫不知事……

置身東宮十四年,漫長驚悸煎熬蒼涼如一生,薄萸娘早不記得“天真”二字何寫了。

徐氏回到了主院,才理了一會兒家裏家外的庶務,不忘先命人備下重禮,過兩日待女兒大好了,一齊回趟侯府娘家,也好叫太夫人親眼見見才安心。

安侍郎官服未除,微提袍擺跨檻而入,清淺書卷味中帶著一絲文官獨有的正氣,越發襯顯出英俊爾雅氣度。

“老爺回來了。”徐氏美眸一亮,親自起身迎向前,幫著褪去了沾雪的青色大氅交給一旁的丫鬟,接過另一名貼身丫鬟奉上的熱姜茶,塞進自家夫君手裏。“外頭天寒地凍的,快喝碗姜茶暖暖身子……唉,這場大雪也不知下到什麽時候才能算完。”

安侍郎一碗濃濃的紅糖姜茶下腹,霎時一身寒意驅散了大半,凍得青白的臉色也恢覆淡淡紅潤,不禁感激地對愛妻一笑。“有勞夫人了。”

“貧嘴。”徐氏愛嬌地白了他一眼,挽著他手臂拉上暖榻,從居中的梨花木雕花小幾上拿起了那份禮帖。“來,幫我瞧瞧,這禮帖上可還要再添點兒什麽?照理說娘貴為侯府老太君,什麽好玩意兒沒見過?可這次虧得娘給魚姊兒送的那支百年人參入藥,否則我可憐的魚姊兒恐怕至今猶在病榻醒不過來呢!”

“岳母心慈仁愛,於小輩每每多加愛護看顧,此次若不是岳母,咱們女兒真真是要吃大苦頭了。”

安侍郎連連點頭,真誠地道:“旁的貴重之物怕岳母亦不肯收,恰巧聖上今日隆恩賜了一物,拿來轉贈岳母必然最為適宜。”

徐氏難掩受寵若驚之色,“聖上竟有賞賜獨一份兒給老爺?那定然是老爺平時差事辦得好極,這才——”

“倒也不為此,”安侍郎微微苦笑,有絲悵然地搖了搖頭。

“不過是半個月後便是先皇後冥壽大典,禮部尚書王大人今日上朝,被聖上幾句話便問倒了,聖上龍顏震怒,痛斥道先皇後不過仙逝三年,諸臣工竟已無人緬懷先皇後慈恩厚德,寡情至此,教人齒冷。”

徐氏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驚膽顫地緊張追問:“後、後來呢?”

“工部樂正尚書鬥膽為王大人進言,卻被聖上一句:‘安知卿無有私心否?’嚇得長跪不敢起。”

想起朝堂上那肅殺驚駭的一幕,安侍郎至今猶冷汗濕透衣,“後來,聖上點了我的名,責問關於先皇後冥壽大典的諸多籌備事宜細節,幸而此事盡數皆經我手,般般樣樣熟爛在胸……總歸不負皇恩,聖上所問,盡皆答上。聖上大悅,便恩賞了我一幅前朝書法大師肇憑之的真跡‘猛虎帖’。”

竟是當世聞名,珍貴無匹的猛虎帖?!

徐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激動地蹦了起來,樂開了懷。“聖上英明,聖上宏恩啊!這猛虎帖萬金也難求,我娘早先年得了一幅範揚的臨摹本便已歡喜得了不得,珍而重之地藏在她的書房裏,連我兄長求了好幾回都不肯借看幾眼呢。”

安侍郎笑了,牽起自家娘子的手回座。“娘子,送岳母這份禮你覺得可還妥當?”

“老爺同我說笑吧?”徐氏忍不住輕捶了他胸膛一記,又好氣又好笑。“世上自然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大禮了。”

夫妻倆正說笑間,徐氏突然想起什麽,欲言又止道:“老爺,你覺不覺得咱們家魚姊兒自從大病過後,像是變了個大樣了?”

安侍郎一怔,想起嫻靜了許多的愛女,憐意大生,嘆息道:“久病一年,性子如何不變?不過倒是變得恬靜和婉……越發懂事了。”

徐氏唏噓不已。“我何嘗不知懂事了?只是心疼我的女兒遭罪,唉,我總寧願魚姊兒永遠被寵得嬌嬌無憂一生才好。”

安侍郎拍撫徐氏的背以做安撫。“孩子身子康覆才是最要緊的。”

徐氏拭去了感傷的淚,仰頭道:“老爺,魚姊兒是咱倆心頭上的肉,日後無論她嫁給哪家我都不能放心,也唯有嫁進自己親舅舅家才是最穩妥的,所以我盤算著後日攜魚姊兒回侯府,我跟母親好好商量——”

“魚姊兒還小呢!”安侍郎心一窒,想起寶貝女兒要嫁給某個臭小子,就算那人是侄兒也教人生惱。

“哪家名門小姐不是十二三歲就相看好人家,交換庚帖?可咱們魚姊兒翻過年都十五及笄了,哪裏還能算小?”徐氏杏眼圓睜,哼哼道:“老爺難不成是看不上我娘家的弦哥兒?我家弦哥兒今年不過十七,就已是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素有英勇果敢之名,將來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夫人呀,”安侍郎忙笑勸道:“為夫豈有小看侄兒之理?不過是兒女親事,總也該兩個孩子自己都同意才是。”

徐氏嘟囔。“弦哥兒英姿煥發,是難得的兒郎,配咱們家的魚姊兒正正好,魚姊兒是我生的,不用問,我也知道她定然沒有不允的。”

“此事再從長計議吧。”安侍郎笑笑。

盡管徐氏素來受寵嬌慣,也知道自家夫婿但凡咬定了主意,就沒有那麽輕易撼動的,她也只得暫時把心思歇了。

一只小巧的魚耳銅香爐靜靜燃著木樨香珠,清甜幽然淡淡充盈滿室。

安魚手持一卷書,卻兀自出神。

……也不知阿延現在怎麽了?

江山萬裏,天下百姓,如今皆歸於他治下,亦是他肩上沈重艱鉅的責任,可朝政繁雜,人心難測,也不知那些個老臣會不會又聯合起來阻撓他施政籌謀、開疆拓土以期興國安民的大計?

她眉心微蹙,可不經意擡眼間,瞥見銅鏡裏那張陌生小巧的臉龐,一楞,隨即難掩輕嘲自失地笑了。

如今她已不是薄皇後,只是小小的安魚,又何須操哪門子閑心?

況且在她病逝前,軍政大權朝野勢力已然盡皆落入他掌心,幹元帝,早已不再是當年風雨飄搖東宮裏人人可欺的小太子了。

取而代之的,是機謀老練,帝心難測的年輕英明帝王。

安魚嘆了一口氣,緩緩地收起書卷,起身走向窗邊,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

她喃喃,堅定自語道:“他是皇帝,高高在上坐擁天下,我們這一生再無任何幹系糾葛。”

她早該放下。

其實,在她臨終的那一刻,本也就已放下了……

“小姐,夫人讓您準備一下,一炷香後也該出發前往侯府了。”貼身丫鬟珠兒忙替她取來了外出的大衣裳和大紅羽紗貂皮鶴氅,另一名丫鬟蕊兒也上前服侍她回內室更衣。

安魚默默被打扮了一番,蕊兒替她一頭青絲半攏起,瀏海輕蓋住雪白光滑的額,在耳後梳綰編成兩只俏麗典雅的髻,其餘長發理順了柔潤披散在背後,髻上各別著柄銀旒金鑲瑪瑙釵,貝殼般可愛粉嫩的雙耳墜著小小瑪瑙滴翠耳珰。

蕊兒又拿起了支攢花寶石分金華勝欲簪上,卻被安魚搖頭拒絕了。

“是回自己外祖家,又不是要赴宴,不必戴得滿頭沈甸甸的壓得脖子酸。”她微微一笑,“我瞧著足夠了,走吧。”

“小姐,這也太素了。”

“是呀,小姐,夫人讓我們好好幫您妝點,氣色見著也更好些,否則太夫人該心疼了。”

蕊兒和珠兒忍不住雙雙勸道。

她燦若星辰的眸子瞥來一眼,眸中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威嚴,兩名丫鬟心下一凜,不覺驚出了身冷汗,敬畏地縮肩斂首不敢再言。

“走吧。”安魚收回目光,恢覆溫和沈靜。

“是。”珠兒、蕊兒恭恭敬敬地緊緊跟隨上去,打傘的打傘,攙扶的攙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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