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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船滿西風·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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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勳本打算親自去一趟康親王府的,可和泰說什麽也不同意,最後只好讓肅為親自去請崇孝來平照堂。到了如今這個時候,崇孝早已心如死灰,伊勒德和德枋的事情並沒有久遠到足以讓人忘懷,而崇寬也還關在宗人府的高墻之內。

蕭遠山為崇孝推開平照堂的門,屋子裏暖烘烘的,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翊勳依舊躺在窗前的躺椅上,身上蓋著貢確喇嘛給他留下來的那床舊毯子。崇孝以為他睡著,便輕手輕腳的坐到了躺椅旁的椅子上。這裏陽光正好,窗外雖然沒了綠樹紅花,可一藍如洗的天卻也足以讓人覺得舒服了。

“本來想親自過府去看你的,只是現在這個樣子……還望六哥不要責怪弟弟我不懂禮數……”

“你怎麽說這樣的話?我如今……把你牽累成這個樣子……我呀,如今不被人家避之猶恐不及已經是阿彌陀佛了。”

兄弟兩個說著,相視一笑。

“六哥,你瘦了……”

“是啊,最近發生了事情擱在誰身上能不瘦呢?”

“改革馬政的時候,你就開始了吧?”

“確實已經很久了……”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崇孝回避了翊勳咄咄逼人的目光,轉向窗外,良久才開口道:“你就真的,沒有感受過權力帶來的樂趣?那種花團錦簇的榮耀,那種不需要付出什麽便可以得到豐厚回報的快樂……其實你說我要那麽多錢幹嘛呢?量衣不過六尺布、一日不過三餐飯,這些東西咱兄弟一年兩萬兩的親王雙俸是足夠的,何況還有糧米、莊子和冰炭銀,可是人家就那麽笑呵呵的把錢送到你的桌上,難道……難道你就真的能……”

“我這府裏籬笆牢是出了名的,誰還敢主動來觸黴頭?”

“其實一開始我也是不收的,畢竟朝廷整治吏治的時候一直……可他們總是有法子的不是?你喜歡字畫就簡簡單單的用塊布裹著宋人的江禽圖拿來給你看,你喜歡喝酒就不見山不見水的包兩對兒赤足金的酒杯過來……更有甚者,聽我提過一回很喜歡你在褡褳溝的山房,就在蘇州買了園子,說不動心是假的呀!”

“可是你就從來沒想過,他們不是平白無故給你送東西的麽?”

“想過,怎麽可能不想呢?說投桃報李那是客氣的,其實人家才是岸上釣魚的人,咱們不過是池子裏的魚罷了……”

“不,六哥,咱們不是魚。天下之利是世人趨之若鶩的東西,它太金貴了,必須得用牢牢的籬笆保護起來。這籬笆是什麽?是法、是天下人的良心!咱們呢?應該做守籬笆的狗……你說,要是需要守著的東西沒了,養狗還有什麽用呢?”

崇孝笑著點點頭:“也對,你這個說法更像是那麽回事兒……可惜我恰恰是做了那監守自盜的蠢事!”

“咱們如今高高在上,接受百姓的朝拜供養,還不是因為有朝廷在?這叫背靠大樹好乘涼……六哥,若是外人想來推倒這棵樹咱爺們拼著命去保護它還來不及,你怎麽就舍得自己一斧子一斧子的去砍它呢?”

翊勳的話說的很輕,他已經沒有那麽多的氣力去跟隨叫嚷了,可崇孝的臉上卻紅成了一片。“現在這個局面上,我還有什麽臉面為自己辯白?我並沒存著僥幸豁免的心,只是不知道皇上打算如何開銷我罷了,知道了,這顆懸著的心也就能落地了……”

翊勳輕輕咳了幾聲,換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說:“部議的名目應該會很重,可三哥畢竟不是寡恩的人,何況你的頭上還有個世襲罔替的帽子,也不至於就怎樣的……”

“你打算讓誰來接我的攤子呢?”

“唉!我一直想的都是自己的身後事,誰承想……”

“八弟,是六哥對不住你了!”崇孝說著起身離座,徑直出了東間屋。走到堂屋的時候,他無意中瞥見了西屋供奉的那尊佛像,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那是貢確上師送給你的佛像麽?”

“哦,是啊,他說那是他的父親曾經供奉過的。”

“你知道他出家前是誰麽?”

“什麽?”

“貢確喇嘛,其實是咱們的叔叔。”

“叔叔?”

崇孝點點頭:“他就是阿瑪不願提起的小弟弟德克津布……哦,對了,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四阿哥還是不錯的孩子,希望不要因為我牽連了他……”

天澤二十四年的除夕差不多是翊勳記憶裏過得最熱鬧的一個年,太後的喪期已過,翊功和孩子們都在家,肅敏又不遠萬裏挺著肚子回了京,甚至初三照例該在宮裏舉辦的宗親宴也被崇岱下旨改在了裕親王府。

肅固在年終的考績裏得了卓異,吏部擬了文要外放他做湖北巡撫,可想著父親的病,肅固遲遲沒有去吏部領官憑。正月十五,吃罷了晚飯的肅敏張羅著去看燈,伊蘭放心不下只好陪著她一起去,家裏就只剩下兩個兒子陪著翊勳。

“他們都去看燈了,你怎麽不去?”翊勳摸著小兒子的頭,笑著問。

“阿瑪知道的,這時節街上全是人,玩兒也玩兒不好,吃也吃不消停,還真不如陪著您和哥哥說說話兒。”

“說起來,咱們父子坐在一起聊天的機會確實太少了些!肅固啊,今兒沒外人,阿瑪有話想問問你。”

“阿瑪您說。”

“你看,你三伯把皇位傳給誰,對咱們裕王府最有利呢?”

“阿瑪何來此問?”肅固疑惑地看著父親。

“我沒有讓你提問題,只回答我就是了。”

肅固看著父親嚴肅的深情,略微思忖了一下,回答道:“回阿瑪,兒子以為五哥更適合繼承大統……”

“德樾?”

“是的。”

“可是七阿哥跟你們走得更近吧?你為什麽覺得五阿哥繼位對咱們家更有利呢?”

“回阿瑪,五阿哥平時雖然不茍言笑,可他辦起事兒來從來都是有板有眼,更不肯逾越國法半步,兒子以為頗有阿瑪和三伯的風骨。至於七阿哥,他在朝廷的口碑固然是不錯的,可畢竟缺了些大是大非的氣魄……所以兒子以為,雖然他現在跟咱們家的關系更近些,卻不等於日後也一定還會這樣親近。對於咱們家而言呢,只要是肯堅持原則的人君,自然不會對我們做出什麽不利的事情,您說是麽?”

“你說的好、很好、非常好!能有這樣的想法,果然不負阿瑪對你的一片期望!本來嘛,什麽是咱們裕王府的利益所在?是朝廷,只要它還枝繁葉茂,就會有咱們的陰涼,哪天它要是枯死了,咱們就都得暴曬於日頭之下,哪裏還會有什麽利益而言?這麽淺顯的道理,你一個孩子尚且能明白,那麽多依靠著朝廷恩養的八旗子弟卻想不明白……”

肅固擔心父親想起回屯事情會生氣,忙勸慰道:“逃回的旗人裏,絕大部分都同意明年返回關外的,只要朝廷將房屋和土地按照說好的方式分配給他們,大多數人還是願意自食其力的。”

翊勳自然明白兒子的用心,他點點頭,卻看見一臉迷茫的小肅為,笑著說:“你呀,現在聽不明白也是正常的。不過你記著,將來阿瑪訥訥都不在的時候,你要認真聽哥哥的話,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要先與哥哥商量了才好決定!阿瑪膝下就你們兩個兒子,家門的興敗自然也在全在你們的身上……”

兩個孩子聽了,規規矩矩的叩頭稱是。

翊勳又對肅固說:“剛才說到自食其力,聽說你還沒去吏部應差?”

“回阿瑪,是……”

“不想去地方上做事麽?”

“這倒不是……”

“那是為什麽?”

肅固見父親追問,再次跪立在父親的面前:“阿瑪容稟。兒肅固不孝,阿瑪臥病以來從未於榻前親奉湯藥,如今若再辭親遠任,雖然是今總於朝廷,卻實在不是為人長子之道……”

“那你的意思呢?”

“兒子想過了年親自奏請三伯準許我辭差回家,在您窗前親奉湯藥,以全孝道。”

“你可知道,為什麽要你去湖北?”

“回阿瑪,去年長江水患,湖北受災最重。”

“不錯,六個州府莊稼顆粒無收,七十多處村鎮亟待整修。”

“可是您政務繁重,身體又……肅為畢竟還小,一旦家裏有什麽事情,長子不在身邊,訥訥她該如何……”

“你的訥訥是我見過最堅毅的女人,她若是知道你為了在家守著我而放棄一個男子漢應該承擔起的責任,一定也會罵你是懦夫的……是啊,你是長子,阿瑪不想騙你,我的身子確實很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挺多久。可你們都記著,滿洲男人是不屬於家庭的,我們屬於戰場,需要你們的地方就是你們的戰場!”

“阿瑪……”肅固說著,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今天你想哭就痛快的哭一場吧!哭好了擦幹眼淚準備啟程……國家國家,家在國字下,事以民為先……你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拿他個‘大獲全勝’下來,到時候阿瑪在家為你凱旋接風!”翊勳說著將兒子摟在懷裏,慈愛的撫摸著肅固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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