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六，翊勳的風寒癥候已經大好，他換了件平袖的常服去前面大殿裏進香，又在主持方丈的陪同下將這座歷史悠久的寺院細細的參拜了一回。

“保國寺真不愧是千年古剎啊！”翊勳讚嘆著，對方丈說：“我不很了解南方的習俗，在京師臘八可是個大日子，寺院裏要施粥，百姓家境殷實的也一定要煮臘八粥喝……對了，還要做臘八蒜，放到三十兒時就著餃子吃，又酸又辣還有股甜味兒，很爽口的咧！民謠裏還說‘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所以啊，這街上過了臘八可就熱鬧起來了！”

“想不到裕親王對市井中的情形也如此明白，真是萬民之福噢！”老方丈陪笑著：“我們寺裏也極為重視臘八日的，每年都要連續施粥三日，以紀念我佛如來在伽倻山尼連禪河畔成就無上正等正覺……”

“方丈師傅，弟子有一事不明想請教於座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裕親王嚴重了，請王爺垂賜。”

“佛是希望我們都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呢，還是希望我們能夠覺悟成佛？”

“請裕親王恕老衲昏悖，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與覺悟成佛並不矛盾呀……”

“怎麽說？”

老方丈笑著看看翊勳，合掌回說：“修行人往生後本非西方極樂世界一個去處，還有東方凈琉璃世界、東方妙喜世界、華藏世界、靈山凈土乃至彌勒佛的兜率凈土等等，十方上下何處無佛？有佛之處皆為凈土嘛！雖然名號有些許不同，但無非都是親近佛陀而事修行……這修行的目的根本還在於覺悟成佛呀！”

“可是，神祇本該是高高在上的，佛陀真的會希望我等凡夫能與他一樣圓滿成就麽？”

“裕親王可知，彼時佛陀在菩提樹下圓滿證悟後，開口說的第一句法音是什麽嗎？”

翊勳笑著搖搖頭：“願聞其詳。”

老方丈肅立站定，雙手合十禮敬虛空正色說道：“佛言‘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裕親王請想，這難道不是佛陀對眾生發自內心的鼓勵麽？只有被無明遮蔽的眾生，才會覺得權力或地位是此消彼長的東西，才會對周圍的一切充滿恐怖……”

“千江映月，萬裏雲天！”翊勳聽罷豁然開朗，他恭敬的向老方丈施了一禮，親自封了一千兩紋銀為供養，又吩咐蕭遠山下山準備飲食衣物，要在臘八這天齋僧施粥。

-------------------------------------------------------------------------------

“活到三十才明白，計劃沒有變化快！”翊勳看罷手裏的信，喃喃自語道。

“主子您說什麽？”

“這是當年宮裏嬤嬤總喜歡念叨的話，真是耐人尋味啊！”

“我們不在這裏過臘八了？”蕭遠山好像明白了些什麽，問道。

翊勳點點頭：“去，把七阿哥請來。然後準備回杭州，楊公堤圈地的事情有眉目了……”

德杞將外罩脫去交給身邊的侍從，進屋給翊勳請了安便問道：“八叔，我聽蕭總管說您要回杭州，身子可大好了？怎麽來去都這樣匆忙呢？”

“杞兒來了？”翊勳正在寫著什麽，沒有馬上起身，一邊奮筆疾書一邊說：“你且坐坐，我寫完跟你說話……”

德杞偷眼看時，盛裝密奏的錦盒正放在案頭，他知道翊勳應該是正在給皇帝寫密折，便知趣的坐到中堂裏的椅子上，靜靜地等著翊勳。大約一盞茶的時間，翊勳將寫好的密折親手封在錦盒裏，叫了巴鼐囑咐幾句才轉身來到中堂，見德杞又要起身行禮，忙擺手示意他坐下。

“我本打算過了臘八再回去的，沒想到杭州那邊出了點兒事兒要回去處理下，就得把你一個人留在明州啦！”

“讓八叔費心了。”

“這是你第一次出來辦差，不妨說說你對遠舶司這一塊兒有什麽想法？”

“不瞞八叔說，我本來是盤算著這個衙門成立不久，不會像旁的衙門那麽累人。可是出京前學了那麽多稅目上的事情，到了明州又跟著您上船、下港的，反倒是覺得自己失策了……”

翊勳聽他這般吐露心聲，不禁大笑起來：“你個懶小子，萬事開頭難，剛剛支起來的攤子要費心思的地方才多啊！”

“是啊，可我如今要是知難而退，怕也太丟人了些……八叔，我這幾天倒是把幾年來遠舶司進出貨物的詳單和船次都看了，這幾年可謂是年年倍增，特別是國內商戶的數量，天澤十五年初還只有12戶，到了當年的九月就翻了一倍。可是……可是問題也恰恰出在這裏……”

“嗯？怎麽說？”

“按說吧，商戶增加、貿易頻繁了，朝廷的稅收應該隨之增加才對，可是兩年來稅額只照比遠舶司成立之初增加了不到三層，若是再考慮到去年海患風災賑濟減免的稅銀，更是不升反降，侄兒覺著……朝廷豈不是在做賠錢賺吆喝的買賣？”

翊勳沒想到他能一語道破問題的所在，吃驚之餘倒也樂於探探他的底，便笑著問：“依你所見呢？”

“侄兒想把這個事情直接具本上奏，請旨修正稅法！”

“朝廷一共設了幾處遠舶司？”

“回八叔的話，天津府、揚州、明州、福州、泉州和廣州，一共六個。”

“你去過幾個？”

德杞似懂非懂的看著翊勳說：“我……除了明州外，就只去過天津府了……八叔，您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太著急了？”

“聰明！”翊勳很滿意的點點頭：“要處理好問題，首先要盡肯能全面的去了解問題的所在，這種稅務的弊端是只出現在明州還是遠舶司的通病，這是最基本的你得能回答上來的問題呀！這也是可能會直接影響朝廷對策的關鍵所在不是？八叔再給你提個問題供你參考，這六處遠舶司所進出的貨物是否有所差異？遠舶司在貿易中到底起到怎樣的作用？它應該像一個收稅的關口，還是居中調度、保障貿易正常進行的衙門？”翊勳說著，卻發現德杞走了神兒，他用手邊的一卷佛經輕輕的拍了下德杞的頭，“傻小子想什麽呢，八叔的話聽到沒有啊？”

“啊，聽到了……”德杞笑著撓撓頭：“我這不是想著您的話，想走了神兒麽……”

“嗯，是該好好盤算盤算！做事要踏實透徹，切不可蜻蜓點水浮皮潦草，深宮裏長起來的阿哥們，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不知世間冷暖，這也是你們汗阿瑪想著讓你們出來辦差的初衷，懂麽？”

“是，侄兒時刻謹記汗阿瑪和八叔的囑咐！”

“你是這次派差事的阿哥裏年紀最小的一個，真是貪玩兒才挑了這個差事的麽？”翊勳和藹的開著德杞，好像在看自己的兒子一樣。

“回八叔，還……還真不是……大阿哥說……說遠舶司公務少又可以出海玩兒玩兒什麽的……我才……”

翊勳聽了又有些吃驚，但他依舊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來，笑著說：“既來之，則安之吧！遠舶司的事兒雖說麻煩，但只要你肯動腦子去想、盡心去做，還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你若是信得著八叔，明天跟我一起北上，然後取道揚州如何？”

“八叔是要我再去揚州的遠舶司看看那裏的情形？”

“你想不想去啊？”

“侄兒剛才發呆想的就是這事兒！如果我連六處遠舶司的情形都不熟悉，真是沒有資格跟汗阿瑪說稅目的事兒！”

“嗯！另外啊，辦差一定要有合適的幫手，你這次出來可曾帶了戶部的吏員隨從？”

“回八叔，沒有……不過，大阿哥倒是給我派了兩名內務府的筆帖式……”

翊勳略沈吟了一會兒，搖搖頭說：“這不行啊，內務府對稅政又能知曉多少呢？你還沒開府，自然沒有自己的長史、拜唐阿或者筆帖式了……我看你不如給皇上先上一個折子，就老老實實的說遠舶司的情形比你預想的覆雜，請皇上給你指派幾名熟悉稅政和銀錢事宜的屬員來，也好真真正正的在這貿易事項上帶帶你嘛！”

德杞自然知道叔叔的安排是出於對自己愛護，他一改平素玩世不恭的樣子，起身恭恭敬敬的給翊勳磕頭謝道：“德杞叩謝八叔諄諄教誨之恩！”

“唉，起來起來，怎麽好好的又行大禮！”翊勳俯身去扶德杞：“你自幼失恃，我看著你總好像看到你十四叔小時候一樣……孩子啊，世事艱險，一定要如履薄冰才行呀！”

“八叔，我能抱抱您麽？”依舊跪在翊勳身前的德杞仰著頭問道。

翊勳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德杞輕輕的用雙手摟住翊勳的背，將頭輕輕的抵在翊勳的胸口，翊勳輕輕的撫摸著德杞的頭。“好了，快叫人回去收拾行李吧！明兒一早咱就啟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