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澤十六年）

盛夏間，上書房怕暑熱之氣累到年少的皇子皇孫們，但凡略覺一絲暑氣便定要散學的。這種臨時的休假往往來得突然，也就給了孩子們出去偷閑的可能。這班孩子裏，肅為的年紀雖不算大但卻是最淘氣的一個，加之天澤皇帝對他疼愛有加，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便都圍著他胡來。這日上書房剛散了學，肅為將書本筆墨推給書僮，對常在一起玩的幾個孩子說：“這麽熱的天兒，背書都膩煩死個人了！我阿瑪這幾天當值不在家，都去我家西花園子玩兒吧！”於是幾個小世子一聲應喝歡快著跑向裕王府。

裕親王府的西花園子自從打理出來一直是翊勳辦公的專屬之地，前庭是兩間半的傳事廳，中院是一方活水的假山蓮池，臨水還建有一趟兩層的小樓，翊勳的書房就在這樓上。那活水本是後院一眼泉彎延而來的，泉眼邊上還修了個清凈的小軒亭，是王府的佛堂。偶爾太後有了閑情，翊勳必迎請她在後院小住，以盡人倫之樂。因此這裏算得上是府中的禁地，平常是不許孩子們嬉鬧玩耍的。連日來朝廷為了重新厘定遠洋船稅的事兒忙得不可開交，翊勳一直在禁城裏的延熹殿小住，於是肅為便長了膽子帶人進院子裏玩耍。

西花園的傳事廳每天都有府中的主事、筆帖式們輪值，當值的兩名主事聽見院子裏有孩子的聲音出來看時，正見著肅為帶著兩個孩子在往假山上爬，一只手裏還抓著一面鑲黃旗。水邊，幾個孩子正蹲在那裏忙著抓魚，一池靜水被攪的泥水翻滾一片狼藉。倆人見狀忙跑上前去阻攔：“小主子，您怎麽爬到那上面去了！快下來吧，當心摔了……”說著又招呼侍衛去攔水邊的孩子們。

肅為一見來了脾氣，站在假山上插著腰喝到：“放開他們！誰給你這奴才的膽子來攔我們的！”

“小主子，王爺的規矩您不是不知道，這園子是處理政務的地方，人來人往的，您這個玩兒法也太沒章程了不是？您那旗……莫不是王爺書房裏的？快下來吧，真要讓王爺瞧見了可就麻煩了！我的小主子唉……”

“混賬！你既然知道我是主子，就該老老實實聽我的話！該幹什麽幹什麽去，我們玩兒什麽、怎麽玩兒又礙不著你們什麽事，在這嘮叨什麽！”

“小主子，恕奴才說句不恭的話，奴才今兒在這西花園當值，就該管這園子裏的事兒，您這麽個折騰法兒，哪兒還像個王府的少爺啊！何況那旗是王爺最看重的東西，您可萬萬動不得！”

“好你個奴才！拿你當人你還真抖起來了？也不去水裏照照，永定河裏的王八也比你大著三圈！你給我滾開！不然我就……”

“好啊，我就給你這個膽子，看你能怎樣！”肅為的話音還沒落下，站在月亮門下早已將這一幕看在眼裏的翊勳高聲喝道。

眾人一見是翊勳，忙不疊的都倒身見禮，那幾個孩子也忙放下袖子，縮在一旁低頭不語。只見一身倦意的翊勳陰沈著臉，指著那一隊孩子對身邊的蕭遠山說：“去看看，這都是哪個府上的孩子，讓巴鼐挨個給我送回去！”

此時肅為已然從假山上爬了下來，由兩個書僮陪著老老實實跪在院子裏，一動不動。翊勳大步走到肅為跟前厲聲說道：“你今天是從上書房跑出來的嗎？”

“回王爺，今天上書房散學早，小主子是散了學回家的。”一旁的書童向前爬了幾步回道。

“你們在這兒陪著幹什麽？胡鬧的又不是你們，在這兒挨罵嗎！還不退下！”喝退了小廝，翊勳站在肅為前罵道“說呀，喊呀你倒是！方才那麽威武霸氣的小主子，這會兒怎麽沒聲了？一口一個奴才、一句一聲主子，這都是誰交給你的？這些個汙七八糟的東西難道是你在上書房裏學來的麽！你說！”

罵著罵著，翊勳又瞥見被肅為藏在身後的那面破舊的鑲黃旗，頓時又平生了三分怒氣：“這旗是從哪兒拿的？”

肅為早嚇的不敢言語了，只跪在院子裏頭也不敢擡。翊勳從他身後撿起地上的旗，頓時怒從心起：“啞巴了麽？怎麽不回話！剛才你不還在說什麽‘永定河裏的王八也比你大三圈’麽？你又比那王八大多少！誰給你的膽子敢動這面旗的！我怎麽就有你這樣沒規矩的兒子！”翊勳越說越氣，擡起手來就要打。

一旁候著的蕭遠山見勢不妙，忙將肅為護在身後乞求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小主子做錯了事兒，您訓斥他、責罰他，可打不得啊……”

翊勳抽身站住，對蕭遠山喝罵道：“混賬，你也給我退下！這個逆子這麽小就學來這麽些個不三不四的念頭，將來還不一定闖下多大的禍事來！來人吶，把他給我綁起來！”

得了信兒的伊蘭急匆匆趕到西花園時，眼見著翊勳正操著戒尺打兒子。她來不及多想，一步上前托住了翊勳的胳膊，哀求道：“兒子還小，禁不住你這麽打啊……”

翊勳見是伊蘭來了，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將手裏的戒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背過身去，對四下裏跪著的下人們說道：“你們都沒差事了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伊蘭見下人們順次退出了院子，忙擦了擦心疼的淚水埋怨道：“你看你，下手這麽重，肅為他才多大……”

“古來慈母多敗兒！你還好意思替他說話？我每天沒日沒夜的忙，你是怎麽教育孩子的？小小年紀罵起人來跟市井潑皮一樣，這是我們的家法麽！”翊勳並沒有讓她說完，怒吼道。

“是，你忙。我就成天閑著麽？孩子誰沒個調皮搗蛋的時候，你對著那些個沒頭的政務怎麽就那麽有耐心煩，到了自己親兒子身上卻沒了一丁點兒的耐性？難不成真是兒子不如你的差事重要麽！”伊蘭重來就不是個示弱的主兒，這時候自然也是寸步不讓。

“你！”翊勳被她這幾句話氣的直抖，他指著伊蘭啞了半天，卻只扔了一句“你怎麽能說這樣的混賬話”便氣呼呼的走了。

伊蘭見他走了，也並不去勸，只招呼人將挨了戒尺的肅為擡回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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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肅為挨了一頓打，又在毒日頭下跪了半晌，又疼又嚇的發起燒來。蕭遠山一路小跑的向西花園報信兒時，卻見著階前的紗燈下，肅固正直直的跪在那兒，大氣也不敢出。蕭遠山看著糊塗，悄聲問到：“世子爺，您這是……”

“肅為不修操行，我作為兄長有失教之責。阿瑪令我在這裏跪著反省……”肅固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

房裏的翊勳聽到外面有動靜，喊道：“蕭遠山，你去，把負責肅為起居讀書的小廝、丫鬟、嬤嬤們都給我打發出去！他身邊都是些個什麽不三不四的東西，重新挑幾個忠厚老誠、有德行的來。朱赤墨黑，當以為戒！”

蕭遠山答應了一聲，差遣下人去辦差，才又折回來回說肅為的病情。翊勳聽了也吃了一驚，起身便往外走，可剛到門口又停住了腳步，對蕭遠山說：“你去太醫院，請今兒當值的大夫來給瞧瞧吧！”說著看了一眼跪在那裏的肅固，轉身回了書房。

時候不大，院子裏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只聽伊蘭對蕭遠山大聲說：“你叫下人們都出去，一個不許留。叫你們的時候再進來伺候！”話音未落，伊蘭已經快步進了書房，她把一張藥方啪的一聲拍在翊勳的書案上，厲聲問道：“雅吉彥·翊勳！你是怎麽想的？剛給你的小兒子折騰得丟了半條命去，又讓大兒子在這兒沒頭沒腦的跪著，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

“伊蘭，慣子如殺子，這個道理你還不明白麽！”

“憑你也敢說道理二字？肅為才幾歲？跟著世人驕逸了些固然不對，你打他幾下、罰他抄書、背文，再訓斥一下還不夠麽？你看看你給他打成什麽樣子了！給你送信兒你連看都不來看一眼，這就是你做父親的理法？小兒子犯了錯，跟大兒子有什麽幹系？他自從隨船回來，就一直在跟著你們忙什麽稅務，一天在家才幾個時辰，如今也要跟著挨罰，這就是你翊勳口中的理法？我倒是想問問，子不教，孰之過？”伊蘭橫眉倒豎，越說越生氣。“我告訴你雅吉彥·翊勳，別以為你是一家之主、是當朝的領議政王大臣就處處都在理上！也許，你治國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朝臣、對得起天下萬民，可你對不起這個家、對不起我、對不起你的三個孩子！”

“胡鬧你！”翊勳終於聽不下去了，起身用手砸著書案喝到。

誰知伊蘭聽了這話不但不在意，反倒冷笑了一聲：“呵呵，確實是有人在胡鬧啊……我問你，肅固什麽時候的生日你還記得麽？肅敏上次得的是什麽病？肅為今年幾歲了？翊勳啊翊勳，你對得起孩子們喊你一聲阿瑪麽！成，我知道你是堂堂的親王，有你堂堂親王的威勢，我們母子不敢沖撞你，也沖撞不起你皇家威嚴。我們走，惹不起咱還躲得起！你好自為之吧！”說完，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淚，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伊蘭走到肅固身邊時，見他還呆呆的跪在那裏，一把拉起兒子就要往外走。

肅固是聽到了他們爭吵的，一時呆楞楞的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想勸勸妠妠理解阿瑪的難處，又想勸勸阿瑪去哄一哄妠妠。伊蘭是多麽聰明的人啊，她攏著兒子的頭發，嘆了口氣，含淚對他說：“jui（兒子），跟妠妠走，回你瑪法家。他是王爺，咱別礙著人家治國平天下了……”

眼見著伊蘭帶著孩子們回了娘家，翊勳有些茫然了，他兀自立在廊下久久無聲。此時正月上東山，翊勳望著那月亮，慢慢的坐到了回廊上，他在心底呼喚著父親：“阿瑪，真的是兒子做錯了麽……”

蕭遠山自然是知道這場變故的，他在角門外偷偷的看了看翊勳，回身對一個小太監說到：“傳下話去，今兒這事兒誰要是膽敢傳出去一個字兒，仔細他吃飯的家夥！”說完，他捧了件兒馬褂輕輕的走到翊勳身旁，低聲說：“主子，時候不早了，這裏晚上濕氣重，您加件兒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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