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澤三年初夏）

冬麥挺著黃橙橙的麥穗等待收割的時節，直隸永年縣的百姓總能在地頭兒上遇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年輕人。他常常是一身長衫打扮，也不紮帶子，頭上戴一頂尋常不過的草帽，腳下蹬著薄胎的皂靴，看上去似官身卻沒架子，似儒生還顯出幾分勇武，似商賈又沒有半分市井的俗氣，說起話來讓人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他常常跟鄉親們拉些家常：三五畝田地一年收成能有幾何？家中嚼谷多少？縣治火耗如何收取？結了稅能剩幾分？鄉舍可有學社？村中孤寡如何接濟？村中的耆老、私塾的先生們覺得他必有些來歷，便也樂得跟他多聊幾句閑話。

正閑談間，卻見同樣一身便服的巴鼐走了過來，在他耳邊耳語道：“ejen， yong niyan hiyan i hafan gemu jihe.（主子，永年縣的官員都來了。）”翊勳看時遠處的樹蔭下果然一行官紳打扮的人正在那裏朝這邊張望。

“ere bade jifi ainambi? si tere be bederebu. bi generakv oho!（來這兒幹什麽?你讓他們回去吧，我就不過去了！）”巴鼐領了命回去，翊勳卻見幾個鄉人呆楞楞的樣子，知道是這幾句滿語讓人家剩了疑，忙笑著說：“一點兒私事兒，冒昧了，冒昧了！”

這邊剛將話題轉到土產的桃子上，蕭遠山又托了直隸廣平府知府的名帖來回話，那書館的教習先生已經看明白這裏的緣由，慌忙起身施禮，惹得翊勳十分不悅，便就辭了鄉老們向那樹蔭下走去。

“不是說了不要這個陣仗麽？我又不是那廟裏的菩薩，怎麽非得見我一面才算安生？”

廣平知府和大小官員聽了，忙謝罪道：“王爺息怒，王爺恕罪。下官是擔心您的安全，鄉鄙村夫不懂禮制，倘若有個閃失我等實在擔待不起，還請王爺體念下官等的難處，移駕館驛休息！”

“你們府縣在北，我們還要南去，就不去什麽館驛了。你們這裏民風不錯，諸位為官務必愛護民生。眼瞧著是過冬麥子收割的時節了，必要的時候要幫助那些人丁寡少的農家在雨季前搶收妥當。小民生計全賴這幾畝土地，為官為宦者的生計自然也全在百姓身上！皇上決意要澄明吏治，貪、枉、私是不能姑息的所在。老話兒講‘三德智仁勇，一官清慎勤’，這吏治還是以清慎勤為根本的。一清如水、慎履薄冰、勤勞王事、體愛萬民，聖賢的道理你們應該比我懂得多才是！”

幾個官員連連稱是，翊勳將那草帽摘了，遞給身邊的一個縣令：“得，本來想今兒在這裏多住一宿的，你們一來怕是真就住不得了！雖然邸報上說了我外出查訪，但路徑還是秘而不宣的，望你們不要惦記什麽年誼之情壞了我的正事兒。”說罷，見蕭遠山已經安置好馬匹，便與一行官員辭別，帶著侍衛們上馬南行了。

在河南，翊勳調閱了臬司衙門五年內的訴狀，篩選出十幾件“民告官”的案子逐一走訪，並決定對其中存有疑點的幾件案子上交都察院重新審理。接著他又直奔荊州，過武昌、漢口、九江，一路輕舟簡從抵達安慶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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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棄船登岸，在渡口外的集市上發生一件怪事，一個魚販子在替買家宰殺活魚時，竟然在魚腹中發現一道帛書。眾人哪裏顧得上看那書上的字，只道是上天有旨、河伯顯聖呢，忙不疊的只是對著那條開了膛的死魚磕頭。

翊勳向身後的蕭遠山點了點頭，蕭遠山便分開眾人走到那魚攤前，拱手道：“這位老哥，河伯顯聖的那道帛書，能請來在下一觀麽？”

那魚販字本也不識字，見他衣冠楚楚像個讀書人的樣子，有這樣和氣，便還禮說：“不妨不妨，若是您認得字兒，還煩勞給我們念念！”

蕭遠山接過那帛書看時，只見上面寫著兩句話：“皇天何故不開眼，知府臬臺罔殺人。”話音未落，圍著的百姓們便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這個說：“半年前東街牛阿婆不是也得過一個這樣的帛書麽？”另一個道：“你這麽一說還真是，我還記得那上面說‘朝廷所任非是人，侵民房產奪民田’什麽的……”那邊一個又說：“哎，你們說這帛書上指的，該不是去年七裏湖的那個案子吧？”眾人聽他這樣說，忙不疊的道：“有沒有冤情的咱們小民百姓可不敢瞎說……都散了吧，讓官府聽去要出人命的！”

蕭遠山看看翊勳，他那陰沈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蕭遠山將那帛書收好，小心翼翼的問：“主子，咱們是直接去府衙還是找一家店房安頓？”

“都不去，咱爺們兒去安慶左營！”

原來這安慶駐軍的副將正是當年跟翊勳一起在四佐下的文睿，和泰上個月便給他去了信叫做準備，但又不知道翊勳的確切行程，只好盼了白日盼晚上的，好歹是迎到了翊勳一行。請安、見禮、奉茶、沐浴都自然是不需說的了，待翊勳安置妥當，換了一身行頭出來的時候，文睿正在堂屋裏喝茶等他。

“你這中軍的主將，把個大帳都給我倒出來了？”

“看您說的，主子來還不是我的福氣？您在這兒這麽一住，自然是‘姜太公在此，諸神回避’啊！奴才知道您不喜歡吃魚，特地請了幾位當地的廚子給您燒了一桌特色菜，您嘗嘗鮮？”

“嘗鮮可以，不過你這主子長、主子短的可是不對頭！好歹也是從二品的副將了，又不真的是我的包衣，改了口吧！”兩個人說著繞過回廊向後院的涼亭而去，那亭子裏早有三四個陪席的參將候著了。

翊勳看看身後的巴鼐，點手讓他坐到文睿身邊：“今兒就好比是舊時兄弟聚會，不拘什麽的，你也一起！”酒過三巡，翊勳看看文睿道：“我到安慶的事情，你通報給州府衙門了麽？”

“回主子，不，回王爺的話，沒有。屬下說句犯上的話，好歹我也算是跟您在戰場上爬下來的人了，您的脾氣我自以為還是知道的，萬萬不敢貿然做主，壞了您的安排。”

“嗯，要的就是你這個話！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我倒是有個風聞，想請在座的各位給我說說原委。”說著將那封帛書攤在折扇上遞給眾人傳閱了一圈，又不緊不慢地說：“有人能不吝賜教，這帛書大約是在說個什麽事兒麽？不用擔心，我就是有那麽幾耳朵的風聞罷了，知道多少就說多少，又沒人找你們對峙。”

文睿看看下手的幾個參將，又看看翊勳，回道：“爺，不是文睿造次不奉命，我是今年二月才調任的，我們營房又不大與外間交涉，故而屬實不知。”說罷又看看參將們：“你們幾個要是知道點兒什麽端倪的，且直說出來！”

下手的一員參將吞吞吐吐的說：“卑職倒是……聽說過一樁案子，只是不曉得是不是給這個帛書有關系……安慶府東有獅峰山七裏湖，那地方上的張員外，家業有水旱田土五六百畝，也算是本地的首戶了。可是去年聽說他的兒子張秀才去按察使衙門遞了狀子，控告……控告安慶府一個什麽官親家勾結官府侵占他家房產、草菅人命，可是……”

翊勳剛嘗了一塊藕丁，卻見他不再說了，問道：“可是什麽？”

“誒，可是這案子一沈到底，再沒了動靜。後來那張秀才又去衙門追問，結果被打了個僭越禮法，不但被革了功名還給打了個半死，坊間都說‘奈何賊有高官婿，又得知府做爪牙’……”

“那張家人現在還在麽？”

“回王爺，這個卑職就實在不知道了，這些話還是卑職在那張家集的表親閑暇時說的……”

“嗯，好，我知道了！”翊勳說著端了酒杯說道：“剛一來就麻煩你們，是我這客人無禮了，先幹為敬！”說罷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文睿忙又給他斟滿一杯。“話說，這藕的味道還真不賴！也是你們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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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文睿親自安排了早膳來請翊勳，不料他已經起來在花園裏打拳了。翊勳的八極拳本是穆爾察教出來的，又在戰場上歷練過得盡了伊圖的真傳，打起來兩臂生風迅捷有力。在月亮門下看的入神的文睿竟不自覺的叫了一聲好。

翊勳收了招式笑著說：“這麽早就累你起來了！”

“您這麽說真要折煞屬下了！只是看著您這拳法又讓想起當年跟著您南征北討的事兒了……”

“還說呢，也是看著你這院子頗得清凈，我也已經好久沒打過拳了，要是伊圖長官見了，指不定要罵我什麽呢！”

“您就是太操勞了，屬下這院子不過是武將的宅邸，哪兒有什麽意境可言。跟京裏的大宅子們比，也就是還剩一個清凈了！”

翊勳點點頭，從蕭遠山手裏接過手巾板擦了汗，又對侍立在一邊的文睿說：“一會兒用了早膳你就忙你的去，我既然遇到了這樁案子也就不能輕易放了它過去，我們各忙各的就是，免得你怠誤了公事。”

文睿想了想回說：“爺，您看要不要調一哨戈什哈跟著您？”

“這朗朗乾坤的，用不著吧？”

“您要查案，又不是明察……屬下有些擔心……”

翊勳也想了想，笑道：“沒事的，不會有事的，有巴鼐和遠山在，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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