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罷收拾停當，翊勳便只帶了蕭遠山一人，依舊是商人打扮，騎著馬向獅峰山七裏湖而去，巴鼐和侍衛們奉命不敢緊隨，只好分散開不遠不近的跟著。

張家集本是七裏湖上的一處渡口，因漁船靠岸買賣，時間長了便形成一個鎮店，做買的做賣的也很熱鬧。在碼頭上望時，西側臨湖的半山間隱隱的可見一片氣勢恢宏的莊院，粉墻青瓦高木成蔭，清雅別致的很。翊勳看了一會兒，走到一個茶棚前，要了一壺春茶與那店家閑談起來。問了風物年景，又說到郡望高門，翊勳用折扇指了指那座半山上的院落，問道：“那山上可就是老哥所說的張員外家麽？”

那掌櫃的一聽嘆了口氣：“您早兩年來，那裏還是咧！”

“世事難料嘛，也真難見百年不敗的門庭。”翊勳笑道。

“這位客官，話可不是這樣講的。若是那張員外不是老成持重之人，或是張家秀才公不守本分，敗了也就敗了，可偏偏……”說到這裏，那掌櫃的好像有什麽難言之隱，糾結了半天才又說：“哎，小民不與官鬥，這老話不論在哪朝哪代都是至理咧！”

翊勳見他不願再提，便也就喝了半盞茶起身走了。兩個人順著大路向西而去，約有一袋煙的功夫便到了那宅子門前，這裏卻依然是繁華所在。只見黑漆的大門前立著一對兒獅子，門樓下掛著一方豎匾，寫著“淮右康宅”四個隸書，一對兒紅紗的燈籠襯在白墻黑門之間，格外肅靜。蕭遠山看了看喃喃自語道：“果然是江南富庶之鄉，一個小小的張家集居然也這般繁華。”

翊勳笑著點了點頭：“是啊，想必這宅子應該蠻深的，果然是鬧中取靜。”說著就要往那門首去，蕭遠山一把攔了他低聲說：“我的爺，您這是要幹嘛？”

“上去問幾句嘛！”

“這可不行！我們沒帶人，巴鼐又不知道在哪兒，萬一言語不和有什麽閃失怎麽得了？”

“胡說，我就問幾句話還能問出不是來麽？你也太小心了些！”說著甩了袖子三步兩步的來到門前，輕輕叩了叩門環。那門裏聽差的下人轉出來答話，見是兩個客商模樣的人，便問道：“請問你們有什麽事？”

翊勳拱手道：“勞煩門上問一句，這裏是張員外家麽？”

“不是了，這裏現在是康宅。”那門房有些不耐煩，向上的匾額指了指回道。

“哦？請問是哪裏的康老爺？”

“你這客人好啰嗦，誰不知我們老爺是現任安徽撫臺孫大人的岳父泰山？原也是朝廷四品道臺的老爺！你到底是哪裏人，來這門前問東問西的做什麽？”

翊勳又拱手說：“我們原是北邊的客商，因幾年前來安慶辦貨結識了張員外，本想著路過此地登門拜望，不想換了門庭，有勞有勞了……”

“既然如此，您還是請移步吧，這裏再沒個什麽張員外了，您自便。”說完便轉身進去，咣的一聲關了大門。翊勳倒也沒覺得怎麽尷尬，回頭時正好望見斜對過有一家小酒館，三三兩兩吃酒的客人也還不少，便對蕭遠山說：“遠山，我們先在這裏安頓下，走了這大半日也著實有些餓了。”

夥計接過二人的馬匹，蕭遠山便到賬房上去安頓住處，翊勳一個人撿了離櫃上最近的一張桌子坐下，叫了一壺茶一邊等蕭遠山安排飯食，一邊納涼聽那些散客的閑聊。不多時，只聽得馬車的鑾鈴聲，眾人紛紛擡眼望去，卻見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從車上下來，一身吉綠的常服袍子，外面套著件對襟的寶藍鑲邊本色馬甲，頭頂著硬胎的薄紗小帽，雍容之外更透著幾分傲慢。

眼瞧著那人進了大門，一個就著櫃面喝酒的中年漢子回了頭向著康宅的方向呸了一口，罵道：“住在搶霸來的院子裏，不怕遭天雷麽！”

他旁邊的另一個漢子說：“徐家老三，你省些事兒吧，你那腿腳要是也被打折了看哪個還雇你趕車！”

“趕他個八貨！”徐老三喝道：“你這雜花也太奶奶們經兒了些！你瞧人家張伯，為了主家可以搭上性命，我只羞不能跟他一樣呢！”

翊勳聽不大明白這當地的方言，只慢慢走到那櫃前笑著拱手說：“兩位朋友是本地人吧？在下北方的商客，路過此地。路走的乏味，能否請兩位那邊坐了，略聊聊喝上幾杯？”

徐老三剛要起身，那漢子卻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憑誰你什麽都敢說，就不怕禍事麽？”

“嗨！我沒說麽，恨只恨家有高堂，我徐老三不能替員外做什麽實事兒，也就只有替他們道一道不公了！金二，你若怕自顧去了便是！”那金二見他這麽說也不好意思就走，只得一並坐了下來。這邊蕭遠山也安排妥了酒菜，坐在翊勳下手一起聽他們說這冤案。

原來那老者本是池州府人氏，姓康名博仁，曾做過一任江西糧道，女兒冒了旗籍聘給現任安徽巡撫孫宏舉，這康博仁也就自然成了巡撫的岳丈，舉家遷居安慶府。在路過此地時看中了張員外的這處宅院，先是托了人來說要賣，可張家住的好好的又哪裏肯賣，如此推卻了三五回，便也就沒再來擾。誰知不過半個多月，一夥衙役便明火執仗的圍了院子，說是張家包藏綠林飛賊，又搜出贓物若幹，就勢捉了老員外收監，查封了好端端一個張家。可憐老員外入獄不久便一命嗚呼，張家公子為父伸冤將狀子遞到本省的按察使司衙門，卻被以“不遵禮制、構陷官親”之名革了功名，打殘了雙腿，多虧了張家義仆張伯將公子接回去照看。又沒有三個月，查封的宅子卻掛了康宅的匾額，康博仁沒費一文銀錢便占了這偌大的宅院。那張伯氣不過前去理論，又被羞辱，一氣之下撞死在大門之外……這徐老三本是張家的車夫，因受過老員外的恩典，不肯再侍二主便出來在碼頭上尋短工做，每每見了這康博仁道貌岸然的樣子就氣不過，卻又沒得奈何。

翊勳聽了半晌沒言語，只讓蕭遠山給二人斟了酒，才慢慢又問：“那張家的公子現在何處？可有何營生？”

“自那張伯撞死，公子安置在何處我們就不知了，似乎是被一個什麽遠房的表親接了去，沈冤未雪，應該還沒有離開安慶府。雖然這張家田土還多著，但誰家攤上這大的事情還能顧得上過活？也不知公子現在能不能下得地來呢……”金二說著將杯中酒飲了，端詳了翊勳一會兒，問道：“你這先生，既不是本鄉人，也不像個官身，為何打聽這樣的閑事呢？”

翊勳向蕭遠山點了點頭，示意他將那帛書取了出來。“本來我們一個過客，不該這麽好事兒的，只是前日在安慶府遇到一件怪事，有人從魚腹裏發現一封帛書，街巷之人都驚為河伯授書，又有風聞說可能是這裏的冤屈，如今路過也就一並問問。”

“問了又能如何？”徐老三已經帶了幾分醉意：“那安慶府是孫撫臺從筆帖士擡舉起來的奴才，這所謂的窩贓案就是人家一手定下的，怎個能改？冤還是冤，屈也還是屈！盼只盼河伯勿要一味的授個什麽八貨書箋，興個大浪來將那張府裏住的龜孫們都卷了去才是老天有眼！”

翊勳略笑了笑：“在下不才在京裏的都察院也認得幾個廉吏，未許朝廷知道了不來辦他。”

“你這先生沒吃酒也醉了麽？都察院是個鳥衙門？我個粗人都知道，那孫撫臺就是右都禦使，真是要我們小民信他個女婿查丈人麽？就是那森嚴的按察使司衙門不也只打有理人麽？連街上的娃娃也知道講‘莫道清白能長久，萬頃宅園今誰家？奈何賊有高官婿，又得知府做爪牙！’你們要是也覺得張家委屈，莫不如與我們一同去湖邊龍王廟裏燒一炷香，也這樣禱告一番！”

這些話字字都如沾了水的皮鞭，一下下打在翊勳的臉上。蕭遠山見他臉上陰雲不定的，便叫了酒保來添酒添菜，強把這話頭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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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康博仁回到家中後，一個管事的迎著他稟了幾件事情。臨了說：“老爺，還有一件事小人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說麽！”

“今兒晌午門上來了兩個北方口音的客人，說是張員外的舊人，來尋張員外，叫門上給打發了。只是……”

“只是什麽？不是沒有什麽麻煩麽？”

“是，麻煩是沒有的，可也太順利了些……”

“你這話什麽意思？”

“老爺您想啊，之前咱們遇見過的那些人，哪個不是要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的問個明白，為何這對兒客商卻是聽說不姓張了便沒再糾纏呢？小人想著，要麽是他們確實跟張員外沒多少交情，要麽必是知道些什麽端底前來試探……”

康博仁聽他這樣說，也打了一個寒顫。原來他這次出門就是為了河伯授書一事去與那安慶知府商量如何彈壓的，如今北邊臨著的幾個省都說裕親王微服過境，又沒人知道他如今的去處，安徽的官場上下已經對北方口音的客商加了小心，若是這個檔口事情被人抖了出來，可怎麽是好。如今聽管家這樣說，便急急地叫來那門房問了來人的容貌穿著、舉止口音，越細思量越覺得不對頭，忙差人快馬向安慶府的衙門裏分別去送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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