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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所謂伊人·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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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太原府他們打算取近路從忻州渡黃河直奔寧夏府,不料在偏關縣卻遇到十幾年不遇的桃花汛。翊勳一行人抵達黃河岸邊的時候,正遇上河工們在堤上打樁、加固河防。正要上前問話,只見一個站在竹架子上的漢子指著上游的方向喊道:“不好了!淩汛來了!”

這時一個赤腳站在半尺深河水中的男人,正忙著招呼大家齊力將一長串投在水中的竹障子緊緊固定在岸邊。細看去,障子的一頭是一丈有餘、削尖了的硬竹竿,下面有一層層橫七豎八的木棍攔著,竹竿的底部釘在寬寬的厚木板上,木板下則是一塊塊大條石,應該是想借以起到阻離冰淩和河水的作用。翊勳看著來了興致,翻身下馬走向河邊。剛要與這主事的男子搭話,忽然一根做主軸的木桿突然折斷了,一組竹障的一端眼見著要掉入水中。那男人忙快步跑上前去,一面將斷開的粗繩纏在腰間,一面組織大家救險。眾人合力的想拉起那竹障,卻只見為首的那個男人被巨大的拉力掀翻在水中,他奮力想站起來,但雙手因為始終牢牢地抓著腰間的繩子,並不得力。

翊勳見狀來不及多想,甩掉馬靴便一個箭步沖了過去,一把扶起那人,又站在最前面跟著眾人一起去拉竹障。翊勳身後的和泰和戈什哈們哪裏還敢作壁上觀,一個個的也都加入到河工的隊伍中來。在眾人的齊心協力下,方才又將竹障固定回原位,尚在水中的翊勳接過一個河工手裏的大錘,將幾根木樁死死的釘進條石下。還沒來得及確認是否安穩,幾個漢子便把他拉上了岸,回頭看時又一批淩峰便湧了下來。只見冰蓋被竹障破開一條條裂縫,破碎的冰淩又被木棍攔擋著與水流分開,有些細小的則七七八八的掉進欄架下的水中,在巨大的推擠力下,竹障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那個渾身濕透的男人顧不得換衣裳,又將河工分作幾組,用長篙去推撥擠在一起的大塊冰淩。

離開水的翊勳被風一吹,凍得直打寒顫。目下才三月間,他在刺骨的河水裏站了那許久,雙腿已然是凍得沒了知覺,低頭看時,挽起褲管的小腿上早被細碎的冰淩劃了幾道深深的口子,流出的血液卻被凍在了傷口上,只覺得是刺骨的寒意夾雜著絲絲的陣痛從腳下傳來,這滋味是他一個皇子從來沒有嘗到過的。翊勳看了看自己滿身的泥水,又看了看河工們凍得通紅的小腿,竟笑了出來,也許這才是生活吧!

他找到剛才被自己丟開的靴襪,用襪子將腿上的傷口擦了擦,又從馬背上的行李中翻出一套軍服來,也沒找個背風的地方,就在岸邊匆忙的換了衣服。等一個戈什哈回過神兒跑到他面前的時候,翊勳只是簡單的吩咐他將臟衣服收了,便尋著方才那男人而去。

走了幾步,卻見和泰正和那男人一路交談著向自己走過來,忙向前迎了幾步,囑咐和泰去換幹衣服時,那男人已經對自己深施一禮道:“幾位大人,敢問臺甫名諱,看軍階也非尋常兵士了,請問在哪裏聽差?今天多虧了幾位出手相助,不然,真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事兒來!”

“不妨事,我們是路過此處的軍校,本要渡河西去的。您是偏關縣本地人麽?”

“在下不才,偏關縣縣令楊四維。”

翊勳一聽,不禁肅然起敬。他略直了直身子,認真的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長得並不魁梧,略覺羸弱的身材很難讓人把他和剛才堤岸上那個果決的男人聯系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勞累的緣故,他的臉色有些晦暗,卻掩蓋不住一種文人特有的書卷氣,身上只穿了一件粗布夾棉短衣,下半身跟河工們一樣,露著凍得發紅的小腿。看罷,翊勳規規矩矩的向他施了一禮,說道:“一縣之主,能躬親在前、護堤排險,實屬不易,令人欽佩!”

楊縣令忙還禮到:“守縣雖小,卻也是一方司命,大災在前怎敢後退半步!這都是分內之事,大人這樣說,四維實在惶恐!”

“若再這樣謙讓下去,估計楊大人就要被凍死了!”換了衣服的和泰笑著走了過來,他還給楊四維拿了一件配發的薄呢子行袍:“ejen,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您看那是誰?”

翊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時,高坡上一小隊人正站在那裏向下張望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那正是伊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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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四維做夢也想不到在自己治下的這段黃河岸邊,今日竟然迎來如此多的貴客。先是深得當今皇帝寵愛的皇八子,後是在上任途中轉道視察黃河淩汛的陜甘總督。正愁如何接待,翊勳卻很知他的難處,笑著對綽克圖說:“將軍,如今淩汛未消,接待我們必然是抽不開人手的,我看我們還是自便吧,免得楊大人生受!”

綽克圖自然不是喜歡排擺的人,只是出於尊卑不能先於皇子開口罷了,如今一聽自然正中下懷,便笑著對楊四維說:“你不必惶恐,我們本也就是私訪,自無需你來招待,大災在前,只守好你的堤便是大功一件了!現在你去忙公事吧,晚上到我的駐地來吃飯!”

翊勳跟著綽克圖走上高坡的時候,伊蘭正捧著個藥匣等著他們。綽克圖笑盈盈的看了看翊勳,便借口去安頓下處抽身而去了。翊勳的心裏卻像揣了幾只兔子一樣,只害羞的低著頭,不敢多看伊蘭一眼。

“把靴子脫了,我給你看看傷口。”伊蘭連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說。

“你看到了?不……不用了……不礙事的……”

“還是處理下好!”伊蘭堅持道。看他並沒有反對的意思,便讓他坐在一輛卸空了的馬車上,幫他脫去馬靴和襪子,遇了熱氣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伊蘭打開藥匣,熟練的用軟布擦去傷口周圍的血漬和泥水,打開一個小巧的瓷瓶,將藥粉撒在傷口上,又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副嶄新的棉襪遞給翊勳:“有幾處傷口割的不淺,換雙新的,免得傷口感染!”

翊勳本來就一直在偷偷的看著伊蘭,冷不防她跟自己說話,竟半晌沒反應過來。

“想什麽呢?不會是腦袋也凍壞了吧!”伊蘭看他發楞,打趣道。

“啊!baniha(謝謝)……”

“你,跳下去的時候……不害怕麽?”伊蘭收拾著藥匣,漫不經心的問著。

“其實是來不及想的。”翊勳提著靴子回答著:“總不能眼看著他們遇險吧!”

“那你就不怕被皇上責罰?”

“為什麽要責罰我呢?”翊勳好像沒聽清楚伊蘭的意思。

“作為皇子,你這樣做豈不是太輕率了些麽?”伊蘭略帶挑釁的說。

翊勳微微笑了笑,朝著河堤的方向走了幾步,一字一句的說道:“皇子也是人。如果沈穩到麻木不仁、冷心冷血,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sefu們常常說要有代天司命的擔當,可你看看那個瘦弱的楊四維在關鍵時候竟然能把繩子拴在自己的腰上,他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真漢子!跟他比起來,我實在是覺得慚愧的很……”

伊蘭看著翊勳的背影,將藥匣捧起來,一邊向自己的帳篷走去一邊頭也不回的說:“ombi,mini_amba_baturu!(好了,大英雄!)晚上讓人給你弄點兒熱水泡泡腳,我再給你上一次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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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翊勳堅持要陪楊四維再巡視一圈河防。兩個人一路上討論著固堤通河的多種可能,又將話題延伸到沿黃泛區豐年、災年的百姓安置問題上,翊勳看得出來,這個小小的偏關縣縣令是一個不肯墨守成規的官員,雖然只是一介儒生,卻有種難以言表的血性。

快回到宿營地的時候,楊四維突然停了下來:“卑職有一言想請教殿下,還望殿下恕卑職冒昧。”

翊勳聽了,便也停步回身笑道:“什麽話大人還這樣拘謹,請但說無妨。”

“若是私訪,您便無需穿軍服。可既然是公幹,您已經是裕郡王了,為什麽還穿參領的服色呢?”

“生在帝王家並不是我決定的,可我不能因為這個踐踏了別人辛苦掙來的軍功,誰的頂子不是拿命換的……不過我的這個正三品,可是真刀真槍幹出來的呀!”翊勳說罷笑了起來,嚴肅的氣氛也變得自在了些。

楊四維不禁長嘆一聲:“能有您這樣的皇子,是陛下福澤深厚!四維雖距朝堂甚遠,卻也聽說您是當世大儒韓兮老先生的得意之徒,今日一見,方知所言不虛,更有幸親見殿下胸襟風度,實在是三生有幸!請殿下受四維一拜!”

“不敢不敢!”翊勳說著攔起楊四維道:“儒學之道,翊勳涉之不深,怎敢妄稱儒生沾汙了讀書人的清名?只是希望能實身任事、為國分憂罷了!大人為官務實,望不改清風,他日位列臺閣也未可知啊!”

“殿下,武將的頂子是拿命換的,我等文臣的頂子可也不該是憑臉面換來的呀!”

翊勳沒想到,楊四維居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讚許的點了點頭:“朝廷有定例皇子不得結交外臣,翊勳真是痛失一位良友啊!”他說著向眼前這夜幕中的黃河望去,陣陣黑浪推著時隱時現的冰淩低沈而過,河工們的火把沿著堤岸蜿蜒而去,如長龍一般甚是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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