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周末剛好碰到了中秋節, 學校裏連著放了三天的假。

周六這天，周綏安照舊起了個大早。

今天天氣不錯，沒有了盛夏的躁動和炙熱, 清晨的微風掃在胳膊上，帶著一點涼意。

惠安寺巷一片寂靜, 巷子兩邊的銀杏樹和香樟樹微微擺動著枝葉，頭頂是被黛色磚瓦切割成長長一條的藍色天空，腳下是被漫長的歲月打磨得光滑幹凈的青石磚, 磚塊縫隙裏有沒來得及掃幹凈的落葉, 踩上去, 柔軟潮濕, 迸濺出一點綠色的汁液, 晨風將那股子清香的草木味道送到鼻尖。

周綏安心情不錯, 他從巷子口的燒餅店買了幾個燒餅, 邊走邊啃，慢悠悠地晃到了那家“伴夏飲品”。

“伴夏飲品”的老板是個大約二十七八歲的男人, 姓藍, 留著半長不長的頭發，皮膚又嫩又白, 跟個水豆腐似的, 忽略他一米八幾的大高個, 看上去倒真的像個標致的女人。

他似乎也是剛到店裏, 周綏安邁進店門的時候他正坐在靠窗的一個座位上擺弄著手機。

一頭黑發遮住了半邊臉，黑白條紋襯衫解開了兩粒扣子，露出了一小截漂亮的鎖骨。

周綏安沖他吹了個口哨。

“早啊, 藍老板。”

藍老板擡起頭來, 神色淡淡的。

“嗯, 早。”

這個藍老板向來都是這個冷冷清清的樣子，周綏安早就習慣了，他三兩口啃完了燒餅，麻利地鉆到了旁邊的後廚裏，開始準備今天的東西。

飲品店雖然不像飯店那樣麻煩，但是準備各種小料、清洗五花八門的工具和花裏胡哨的原材料也並不是個輕松的活。

時鐘跑過了兩個鐘頭，店外的陽光漸漸明媚起來了，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店裏依舊安安靜靜的，沒有客人光顧。

周綏安正站在水池旁用力地搓洗著一個黃澄澄的檸檬，藍老板突然走進了後廚。

“小周，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一下。”

他的語氣似乎有些猶豫。

周綏安把那顆檸檬身上的斑點搓幹凈了，扔在了旁邊的籃子裏，轉過頭看著他：

“怎麽了？”

“夏天結束了，我打算暫時關門歇業。”

藍老板抱著手臂靠在了一旁的操作臺上，一雙狹長的眼睛盯著周綏安的臉，似乎在觀察他的表情。

周綏安楞了一下，隨即又拿起一顆檸檬，放到水龍頭下仔細沖洗著。

“好的，知道了。”

其實他也差不多能猜到，這家飲品店賣的都是一些適合夏天喝的綠豆湯、檸檬水之類的東西，現在天氣沒那麽熱了，生意明顯差了很多，這裏房租也不便宜，不關門就等著倒閉吧。

“你這個月的工資我等一下會轉給你，下個星期你就不用來了。”

周綏安點點頭，將手中的檸檬往上拋了拋，又穩穩地接住了，語氣很輕松。

“謝謝老板。”

藍老板盯著他的側臉，猶豫了片刻，又道：

“以後你的生活費要是不夠，我可以……”

周綏安回過頭，語氣誇張地故作感動道：

“不是吧，藍老板，你這是要資助我上學？你可真是個大善人，十裏八村打著燈籠都難找！”

藍老板瞇著眼睛看著他，有些無語。

周綏安嘴角勾了勾，從地上搬起一大箱沒洗的檸檬，直接倒進了水池裏，這回語氣倒是認真了點：

“放心吧，我手裏還有點錢，實在不行，我還有我姐呢，我可以啃我姐，你說是吧？”

藍老板還要再說點什麽。

周綏安已經將水龍頭擰到最大，嘩啦啦的沖水聲砸在那些又青又黃的檸檬身上，迸濺出了陣陣水霧。

藍老板終於沒再說什麽，他只是看了周綏安一眼，隨即走出了後廚。

青州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市中心大名鼎鼎的文化古跡多如繁星，相比之下，惠安寺巷顯得有些平平無奇，即使是周末，游客也是稀稀拉拉的，巷子裏來來往往的大多還是這邊的住戶。

一天下來，也沒賣出去幾杯飲料，過了中午最熱的那個時候，整個下午都沒有一個人推門進來。一想到今天掙的錢還不夠買後廚裏的那一筐檸檬，周綏安都有點替藍老板心酸。

以前店裏生意火爆的時候，光是暴打檸檬，周綏安一天就要做個八、九十杯，晚上回去躺在床上，胳膊都擡不起來。今天靠在吧臺後發了一下午的呆，他反而倒覺得比暴打了一下午的檸檬還累。

此刻，店裏安靜得只有空調在運作的聲音，周綏安撐著腦袋坐在那裏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間，他又夢到了昨夜。

晚風醺醺然。

他和江檸一起穿過了那條漫長的老巷子。

從他問出那個問題之後，她就一直低著頭不說話，好像很害羞的模樣。

她在害羞什麽呢？

是覺得那個跳舞的“學弟”比他帥？

周綏安擰擰眉，覺得這個答案不靠譜。畢竟誰會覺得一個臉都看不清的人帥？

還是說她覺得他比那個“學弟”帥？但是不好意思承認？

周綏安點點頭，覺得這個答案比較實在。

又或者，她認出了那個“學弟”就是他？

可是臺上燈光那麽昏暗，那幾個女同學都沒認出來是他，江檸能看出來嗎？

夜風拂過了江檸的裙角，將纏在她頭發上的那根黑絲蕾絲帶子吹得搖搖擺擺。

那一刻，周綏安的心癢癢的，他很想開口說點什麽，可是又覺得說什麽都不合適，於是他選擇了閉嘴。

兩人就這麽一路無話地回到了那個小院子。

那一晚的月色很溫柔，和少女的裙擺一樣，柔軟曼麗。

……

下午五點多，藍老板接了個電話，就匆匆關上店走了。

周綏安一個人沿著惠安寺巷慢悠悠地往回走。

他單手插在兜裏，另一只手拎著一袋子檸檬，仰頭看著從枝葉間隙露出來的那片天空，過了一會兒，他拿出了手機，點開了和周知韻的聊天框。

上一條消息是系統發的——“你有一筆轉賬24小時內未接受，已過期”。

時間是九月一號，剛開學那天。

周綏安低頭看著手機屏幕，過了一會兒，發了一條消息過去。

【老姐，中秋回來嗎？】

那邊回得很快。

【不回了。】

周綏安沒說什麽，按滅了手機屏幕。

隔了幾秒鐘，手機屏幕又自己亮了起來。

周知韻發了消息過來。

【對了，假期有空去那邊打掃一下吧。】

周綏安一楞，半晌，才回：

【好的。】

夏天是一瞬間降臨的，也是一瞬間消逝的。

今天早上周綏安走進這條巷子的時候，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還沈浸在盛夏的餘韻裏。

可現在他走出這條巷子，只覺得晚風吹散了空氣裏的最後一絲炙熱，連頭頂上空慢慢往下飄落的葉子也沒有了早上的生機。

秋天已經不知不覺地籠罩了這座城。

周綏安一腳踩在了那片落葉上，發出了“嘎吱”一身脆響。

帶著一點幹枯腐敗的味道。

他掉了個頭，拐進了地鐵站，坐了幾站，出了地鐵口，騎上了一輛共享單車。

青州市的綠化做得很好，隨處可見綠意森然的香樟樹大道，沿途的綠化帶裏還種著不少桂樹，一到秋天，滿城都是桂花的香味，可惜，現在還不到時候。

半熱不冷的，很舒服也很尷尬的季節。

周綏安繞過了好幾條香樟樹大道，最後停在了一片安靜的高檔別墅區內。

他將共享單車鎖好，按開了大門的密碼鎖。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鐵質的大門，因為很久沒有人來，加上前幾個月梅雨季連綿雨水的侵蝕，已經有點生銹了。

別墅有一個很大的花園，院子裏荒蕪一片，雜草叢生，看著空蕩蕩的，只有角落裏堆著幾十個空的花盆，用一層透明的防水防塵布罩著。

周綏安的目光在那些花盆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又收回了視線。

他打開了車庫旁邊的雜物間，拿出了一把花鋤，一點一點地將院子裏的雜草清掉。

直到斜陽西垂，連最後一絲光亮都在天際處淹沒，他才站直了身體，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脖子，將花鋤放了回去。

院子外的路燈已經亮了。

將周圍的一切映得昏黃一片。

周綏安回頭看著那扇緊閉的屋門，似乎是在猶豫什麽，又像是在下什麽很艱難的決心似的。

他慢慢地走上了屋門前的階梯，搓了搓沾了一點泥土的手，按開了密碼鎖。

門一拉開。

一股悶熱的灰塵氣夾雜著一點淡淡的黴味沖到了他的鼻尖。

周綏安按開了玄關處的燈。

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明亮起來了。

屋內的陳設一如昨日，一點都沒有變化。

明明只有幾個月沒回來，他卻仿佛覺得隔了半輩子似的。

周綏安站在門口，盯著屋內看了好久，最後還是沒有進去。

他坐在了門前的臺階上，打開了那袋子檸檬。

檸檬很新鮮，是今天早上水果店剛送過來的，一個個水靈靈的。

他洗了一箱子，可惜最後還剩下一大半沒用上，藍老板就讓他裝了一袋子帶回家去吃。

這種品種的檸檬不太酸，口味偏甜，很爽口，可以當水果吃。

周綏安以前做暴打檸檬的時候，沒事就喜歡塞一片進嘴裏，嚼著嚼著，那種酸味下去了，會有一種回甘慢慢在嘴裏漾開。

晚風漸漸帶上了一股子涼意。

周綏安拿起一個檸檬，掰開了，將果肉放進了嘴裏。

奇怪的是，他嚼了很久，並沒有嘗到那點讓他期待的甜味。

他又掰開了一個檸檬，放進嘴裏。

還是酸的。

周綏安坐在臺階上，將那袋子檸檬吃幹凈了，直到兩腮發酸發軟甚至有點隱隱發疼，他還是沒有吃出他想要的甜味來。

路燈的光好像也被夜風吹涼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玄關處的感應燈早就滅了，黑漆漆的屋內，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吞噬著他。

他站了起來，帶上了門。

“吱呀”一聲，院門也被關上了。

路燈下，少年清瘦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看上去落拓極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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