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被打開，李季平走進來，把公文包扔在一邊，放空地仰倒沙發上。德蘭不在家，他反而是能不加班就不加班，能回家就回家，節假日也不出門。雖不能像德蘭一樣完全賦閑在家，但他也要體驗一下一個人默默生活。一開始的時候，他有脫口而出的欲望卻發現沒人交流沒人回應，孤單得令人憂傷；走路響一點在冷清的屋裏都有回聲，寂靜得令人心慌。但是現在他已經習慣了，這幾天竟有點喜歡上了這種一個人的自由自在、無所顧忌的生活。

以前他總是註意別人的情緒和舉動，盡量使周圍每一個人都心安理得的滿意，即使在妻子面前也想盡量表現好，與其說是為了不讓她失望，不如說是保持自己男性自尊的一種方式。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骨子裏還是有一絲大男子主義的。雖然他不會像古代那樣認為男子要符合三綱五常，女子要有三從四德，但依然認為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男人的樣子就是有擔當有責任，做家庭的中流砥柱，可是偏偏她的妻子不是和他對應的女人的樣子，也不怎麽需要她的擔當和責任。他被她的獨立和堅強所吸引，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有不同於一般女性的視角，在他焦慮困苦的時候也能給予他精神上的理解和支持。可是平日裏她一點都不賢良淑德，說話不溫柔倒也罷了，性格也非常執拗，從不要求他為她改變什麽，但是她也不會為他改變。有一次，他們因為做飯的問題發生了爭吵，李季平認為她既然已經賦閑在家為什麽不天天做晚飯，德蘭的理由是她不是為了天天做飯才辭職的，她不喜歡廚房，因此無論工不工作都不會天天做飯，她可以為了他從偶爾下廚到改為一周固定做兩次，但這是她僅能做出的讓步，再多就不可能了。在德蘭面前，李季平總有一種挫敗感，不能維持自己“大丈夫”的風度。二十多歲的時候，他抱著能改變對方的信心；進入三十歲後，隨著他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他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如今德蘭離家出走了，他是徹底絕望了。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體驗生活，他突然發現原來很多事情不是他自以為的樣子，例如他之前總以為德蘭自己一個人在家必定是落寞的、低落的、抑郁的，現在才發現這也可以是一種自在的、怡然的、從容的生活。不是每個人都必須開朗、積極向上、融入人群才能幸福生活，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更重要。他的妻子不是不需要他，而是需要的方式不是兩個世界的相互融入，而是相互支撐。

雖然李季平對德蘭不願意做飯頗有意見，其實他也是一個輕度的廚房狂躁癥患者，因此這些天來他基本上是以叫外賣為主。吃著剛送來的海帶排骨湯套餐，李季平看著DVD機子裏播放的碟片。這些碟片都是德蘭的收藏，這個年代還主要以看碟片為主，除了她也沒誰了。原來她不是只看那些情緒糾結、抑郁深沈的文藝片，其中居然還有很多動作片和喜劇片。李季平最近完全被《老友記》迷上了，德蘭有兩套，一套正常版，一套專為學英語用的。

電話鈴聲響了第二遍，李季平才接起來。

“您好。”

“您好，請問您是李季平嗎？”

“是，我是。”

“您好，我們這裏是醫院，我們聯系不到您的愛人，只好找您了。”

“有什麽事情嗎？”聽到醫院兩個字，李季平放下碗筷，把電視聲音調小。

“首先，我們必須向您愛人和您道歉，我們把檢查結果弄錯了，您愛人是腦供血不足，但是卻與另一名患者的檢查報告混淆了，我們一個月前告訴她的是腦癌晚期，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了。直到今天上午那名真正的腦癌患者來檢查，我們才發現這個錯誤……”

李季平已經無心再聽下去了，他一下子從沙發站上起來，用最快的速度來梳理一下最近發生的事情，現在他知道為什麽妻子那麽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了。德蘭以前說過，如果她得了絕癥，就會離開所有人，用不著別人累自己也累。她絕不會接受毫無生命質量的、為茍延殘喘而進行的治療，她就想一個人安靜地、平和地死去。他現在知道妻子根本不會回來了，他內心感到一陣悲哀，自己原來是這麽不可以依靠的人，不是可以一起分擔的人。他不了解妻子，但是妻子也不了解他。即使她真的得了絕癥，如果拒絕接受最後的治療是她最後的決定，自己也會尊重的。其他人可以不告訴，怎麽可以連他也隱瞞呢？什麽時候自己變成了令妻子感到尷尬、不自在的人了？

現在還不是過多考慮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首先要找到德蘭。李季平了解她，雖然一般人從外表上看她很溫潤，但是骨子裏非常激烈，有時甚至是極端的。他怕她做出難以挽回的事情，所以必須要盡快找到她。

李季平在茶幾前一邊來回地走著，一邊打電話。德蘭的電話關機，他傳了一條又一條微信留言給她：“德蘭，聽我說，你沒有得腦癌，是醫院誤診。你在哪裏？聽到這個留言後一定要回電話給我。”“德蘭，你不要做傻事情，不要做極端的事情。你在哪裏？盡快回我，我會一直等你電話。”“老婆，你在哪裏？你還好嗎？”突然他想到萬一她在網絡極其差的地方呢，於是又用短信把這些信息重新傳了一遍。

李季平非常沮喪地坐進沙發裏，頭靠在沙發背上，眼睛毫無焦點地望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他又拿起手機，開始繼續打電話。

“媽，我是季平呀，德蘭說我們過段時間要回沈陽，我想問問你們有啥需要帶回去的？”“啊，她沒說呀，那她可能這兩天忙忘了，過兩天會和你們說的。”“好，我知道了。那媽爸多註意身體。”看來她壓根沒有回去的打算。

“楊寧，我是李季平。德蘭最近和你聯系過嗎？”“你能不能幫我問一下你們大學同學，她有沒有和你們誰聯系過？一絲一毫的線索也行，有發現一定告訴我，拜托啦！”

“老郭，我想求你幫個忙，看看有沒有德蘭最近的出入境信息？還有她身份證使用過的信息？”

……

其實李季平最想詢問的人是孟莉凡，偏偏就是沒有她的聯系方式。德蘭的大學同學、單位同事、身邊的朋友，甚至沈陽的親朋，即使不熟悉，李季平也有辦法能夠聯系到。可是這個孟莉凡是孤立的，德蘭基本上都是和她們單獨在外邊相約，他只是早些年她來家裏時見過一次，但是除了禮貌用語沒說幾句話，工作上也沒有交集，因此就沒有留下聯系方式。現在他特別後悔，他在德蘭周圍撒了一張大網，卻把最重要的一條大魚給漏掉了。德蘭不一定會告訴孟莉凡自己會去哪裏，但是李季平覺得她一定能猜到德蘭在哪裏。

李季平在書房打開德蘭的筆記本電腦，每個文件、每個文檔、每張圖片不管有沒有意義，看沒看過，他都重新打開再瀏覽一遍。有一個圖片的文件夾，下邊有一個子文件叫MY，裏邊有德蘭存下來的各個時期的照片，還有一個專門存放電影海報和劇照的文件夾，以前李季平只是匆匆掃過一眼，今天他往下拉的時候，發現最後還有一個叫做《燦爛年代》的文檔，打開後居然是連頁的文字，看到第一個小標題“開學”，他就知道這是什麽了。這一頁最後一行字是：“那一天是1995年的8月29日，我的高中生活拉開了大幕。”

夜色深沈，霧霾籠罩，連微微星光也沒有，窗外的霓虹還在不知疲倦地閃爍著，但是大多數人已經筋疲力盡地就寢，一幢樓裏只有零星幾扇窗還亮著，其中就包括李季平家書房的這扇。他這幾個小時沒離開過電腦桌前, 就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兩眼聚精會神地看著筆記本屏幕上的文字，看著德蘭記錄下的她的高中生活。德蘭只是講過在家鄉上完高中，至於那裏的生活只是寥寥幾語一帶而過，李季平雖然覺得她高中生活肯定有秘密，但想著那最多是一個少女的叛逆和迷茫罷了，誰的青春期沒有些故事呢？現在他終於看清楚水晶體上的那個盲點了，看清楚這是怎樣的一種撕心裂肺之痛。

看完最後一頁，李季平腰酸背痛、腿腳麻木，他站起身來活動活動筋骨。現在，他不需要別人告訴他德蘭在哪裏了，因為他也能猜得到她在哪裏了，還知道她為什要去那裏。手機鈴聲響起，是老郭的電話。他告訴李季平，德蘭買過一張去那裏的火車票，還在市裏租了一輛車。這些信息正好印證了自己的判斷，既然她租了車還未歸還，足以證明她活著，這讓他不禁松了一口氣。不過凡事宜早不宜遲，他還是決定坐明天一早的飛機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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