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德蘭又習慣性地醒了。離開北京，天空也清澈起來，縷縷白雲做伴。看著窗外藍白相間的天空，她心裏不禁有一絲愜意。今天，她和何鈺準備到校園走一走，到她們當年喜歡的餐館去吃飯。

對於德蘭來說，這裏熟悉又陌生。這座小城沿河東岸而建，中心是十字大街，其他的街道或是與這兩條大街平行，或者交叉，縱橫交錯卻不混亂。全國大興土木、大搞開發建設之風也吹到了這裏，十六年前最高樓層不過七八層，如今這裏十八層的高樓隨處可見。不過最基本的街道和格局還保留了原有的劃分，所以德蘭完全熟悉這並不覆雜的地形。

微風拂面，五月裏的北京已經燥熱起來，這裏還有春天的芬芳。“當歲月流逝，所有的東西都消失殆盡的時，唯有空中飄蕩的氣味還戀戀不散，讓往事歷歷在目。”此時，德蘭特別能夠體會普魯斯特說過的這些話，“我們記憶最精華的部分保存在我們的外在世界，那是過去歲月最後的保留地，是它的精粹，在我們的眼淚流幹以後，又讓我們重新潸然淚下。”

原本是開闊的操場，現在周圍都已被高樓所包圍，有點像監獄。不過東北角的那棵老榆樹還在，他的枝葉依舊那麽茂盛，他的腰還是四五米那麽粗，只是腰間的空洞比以前大很多，可以貓下一個大孩子。十九年前這個洞就已經存在了，都說這裏住著樹仙，好奇的學生向裏探頭張望過，但終究誰也沒進去過。如今這個樹洞變大了，發現裏邊其實什麽都沒有。

重新回到校園，前塵往事不自覺地蹦到她們的腦子裏。當年那些不上晚自習的晚上，德蘭曾經獨自一個人繞著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想著未來到底該怎麽辦。如今想來，那時逃離的決定把她從一副枷鎖中解放出來，但是生活好像就是從一個枷鎖到另一個枷鎖，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她不是一個多麽叛逆的人，只是希望保有自由和自主，卻總是有鐐銬在前方等著她。

德蘭和何鈺繞著操場走了大半圈，來到老榆樹下。當年她們都是身手靈活，夏日夜晚要爬到樹上去乘涼，如今坐在樹下休息，擡頭望著依舊粗壯的樹幹，兩人不僅相視一笑。

“我只能過過眼癮，再也上不去了。”

“我肯定沒問題，這些年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這副女漢子身板了。”

“真是令人羨慕呀，想當年除了孟莉凡、孫彤是閨秀，我們幾個可都是生龍活虎，我是不可能回去了，好在姐兒曾經擁有過。”

“樂天知命，好喜歡你的性格。”

“每個人的活法不一樣唄，你像我這樣受不了，我也不可能像你一樣執著。”

“我現在不執著了，只想著明天的事情，最多想到後天，大後天都不願意想了。”

“那明天你想幹什麽？”

“還沒想好。”

“對了，李季平知道你來這裏嗎？他不會找你嗎？”

“他不知道，我留信了但沒說去哪，不過說過一段時間回去，他應該不會找我的。”其實德蘭信上那麽寫只是讓李季平暫時別找她而已。

“你們出現什麽問題了嗎？”

“是有一些問題，不過不重要了，時間能解決一切問題。”

看到德蘭沒有繼續往下談的意願，何鈺也就沒有再探問。

中午吃飯的時候，德蘭突然想起劉英，於是對何鈺說：“你們是去年才搬家的，那時應該就有小區門口的那個超市吧？”

“那個超市已經開兩年了。你知道嗎，那個老板娘和咱同學一個名字，也叫劉英。”

“是呀，前兩天她告訴我了。我們之前在火車上就遇見了，她抱著孩子就做在我旁邊。那天我去買水果，她胳膊受傷了，老公理都不理就出門了。雖然劉英說他有急事要出去，但我看那個男的不像是有急事，而是怒氣沖沖的樣子。”

“肯定是那個男的打的。”

“為什麽？”德蘭感到很意外，何鈺竟對這個暴力行為這麽確定。

“從咱家窗戶不是能看到他家嗎？有兩次我都看見那個男的打她了。去年秋天，我還看見他把媳婦推到陽臺外讓她站了一夜。虐待女人的男人都是渣子。”何鈺有些憤恨地說，“不過我問過劉英兩次，傷是怎麽弄的，她都說是意外造成的。”

“怎麽不報警呢？”

“這種事情警察來了基本上就是以家庭糾紛處理了，最多批評教育一下就拉倒了，不出人命他們是不會當回事的，而且這個男的家裏應該還有點兒人，草民劉英只能逆來順受了。那個渣男肯定還威脅她了，殺全家之類的。唉，看來叫劉英的女子命都不好。”

“要是我遇到家暴，寧可同歸於盡也不會忍受這種侮辱的。”

“她一個小女子有什麽辦法，何況還有孩子？”

“總有辦法的。”

吃完飯，何鈺要去公婆那裏接孩子先走了。德蘭沒有回到住處，而是走一段路到長長的堤壩邊，樹枝抽出嫩綠的新葉，滿眼生機盎然。一九九八年的洪水曾經漫卷了這裏，但是不用經過太長的歲月洗滌，一切痕跡都當然無存，如今岸邊已經豎立起一排排高樓，還因為是河景房而價格高出許多。這條堤壩綿延好幾十公裏，十七年後德蘭又重新走上它，沿著它的曲線走向遠方。

十七年前，德蘭也是這樣在堤壩上走著，不想洪水沖破上游壩體直撲過來，她卻背對著滔滔巨浪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未發現大難將至，直到看到很多的人都在驚懼地向前奔跑，回頭才發氣勢洶洶的洪峰已在眼前。德蘭被憑空托起向前好長一段距離，最後廣闊的良田化解了洪水兇猛的力道，她被掛在一棵樹上才撿回一條命。不過昏迷的那段時間是她生平最幸福的夢幻時刻：徐志偉和她一起去上學了，她還在自由地活著。所以她一點都不懼怕這一堤壩的河水，看著它反而覺得很親切。她願意再次投入其中，去追尋那樣一個世界。

德蘭特別擅長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活在自己幻想的一個個美好中，雖然這些幻像又一個個相繼破滅，但是沒關系，她再制造一個就好。不撞南墻不回頭說的就是她，但是這些一個個彩色的氣泡沒到南墻就飛走了，因此她一直還沒走到南墻。所以李季平原以為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是在懲罰她，其實是給了她一片自由的天地。德蘭以前偶爾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透露一些給李季平，後者就會循循善誘地、深入淺出地、迂回曲折地告訴她是多麽不切實際，多麽天真無知，多麽好高騖遠。雖然這是以一種非常溫柔的、溫和的，甚至帶著溫情的方式提出，雖然那些道理讓她無言以對，但她就是難以做到像他要求的那樣，也不想活成那個樣子。為了避免再來一輪這樣甜蜜的轟炸，德蘭便不再向他透露這些心思，反正她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處理自己的各種情緒和事情，什麽樣的歡喜都可以一個人獨享，什麽樣的悲傷都可以一個人消解，至少是擱置。所以她不是不知道李季平這半年來在故意躲她，但也正因為如此，她正好可以隨心所欲地幹自己想幹的事情，她不會擔心他看到她寫的東西會說什麽？會對她正在看的書有什麽評價？對她喜歡的電影又是作何感想？如果他不喜歡，自己要如何應對呢？現在完全不用擔心，反正他不管她。雖然對丈夫不回來吃自己特意做的飯菜感到一時氣憤，但是過後一想到以後再也不用假裝賢良淑德、假裝是稱職的家庭主婦，在自己非常厭煩的廚房忙活半天才弄出一兩個菜來，德蘭反而對丈夫的故意避開心生感激。以前，她總是想在李季平面前表現點兒自己的賢惠，會顧及到他的情緒和感受，現在她可以破罐子破摔，完全釋放自己了，享受一個人的自在。突然之間，德蘭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一下學期最後的那一段時間，在分班之前完全放開、完全放肆、完全不管不顧。那次學期結束後，等待她的是父親勃然大怒和逃到一個恭默守靜的葬禮上去，這一次還未等到她想出掙脫眼前這副枷鎖的辦法，命運已經為她選擇了，這一次她無力反抗，因此選擇主動迎合。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