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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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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何鈺說從窗戶可以看到劉英丈夫的暴行後,德蘭每次路過窗前都會看一看對面的劉英家,但並不是所有的罪惡都是暴露在窗前的。

這天早上,王東輝和劉英坐在餐桌前吃早飯。“再給我來一碗湯。”他把碗遞給劉英。劉英盛了湯,又把碗遞回給他。

“我想給女兒報個舞蹈班,幼兒園的老師說她有天賦。但是我手上的錢還不夠。”劉英小心翼翼地說,雖然沒有抱多大期望,但還是期望丈夫能支持一下女兒。

“女的都是賠錢貨,報它幹什麽。”在王東輝的意識裏,女人都是愚蠢無用、低人一頭的,無論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女兒,他都不關心不在意。

“現在的社會,男孩女孩都差不多。”劉英回了一句。如果王東輝說貶損她的話,她是不會去爭辯的,因為她知道對於人格扭曲、暴戾成性的他來說,爭辯也沒有用,反而可能會遭致暴力。但說到的是女兒,她還是忍不住分辯了一句。

王東輝擡起頭,惡狠狠地盯著劉英,劉英感到後背發涼。“你們還想造反不成?”他順勢就把手上的那碗湯潑向了劉英,之後筷子一撂,甩手離開去上班了。

劉英趕緊到水槽邊,用冷水沖被潑到的手和臂膀。好在不是非常滾燙的湯,不過皮膚也已經發紅,感到陣陣刺痛。

“又是那個畜生幹的吧?”劉英的婆婆進門看見正在沖洗胳膊的兒媳婦,趕緊上前幫她。她剛才在樓下遇見了剛出門的一臉冷酷的兒子,但是他只是瞟了她一眼,話都沒說一句就走了。除了劉英,就屬她最了解兒子的殘暴了。作為一個女人,她可憐劉英;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她不得不全力維護自己的兒子,軟硬兼施地綁住劉英,保全這個家。何況在她看來,哪個女人沒挨過幾頓打呢?她兒子的脾氣秉性有一大半是繼承自她的丈夫,她當年也曾被打得遍體鱗傷,不也挺過來了嗎?為何她受得了捶打,別人就捶打不得,即使兒子比起她丈夫戾氣更重,更加殘忍和狠毒。不過她這個兒子真是不讓他們省心,當年好不容易托人找關系才當上公務員,卻闖下大禍進了監獄,出來後沒地方去只好在小叔子的工廠裏謀了一個職位,但也是不上心幹,隔三差五就出錯,使得小叔子一見著她就嘮叨一頓。她只當這是上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做牛做馬在還他們王家吧。

“快,我給你抹點藥膏。”婆婆到茶幾下的一個抽屜裏拿出燙傷膏。兒子家裏的藥品放在哪裏她一清二楚,因為她時不時就要給兒媳婦弄各種傷。她雖然見著兒子就耳提面命,但仍害怕他不知輕重,因此三兩天就來一趟,避免又有大的意外發生。

“你放心,我回去就打電話教訓他。孫女舞蹈班的錢我幫你掏了,你也別擔心。”劉英面無表情地聽著,這幾年她已經習慣了婆婆的恩威並用。這是她沒說什麽,因此婆婆是在好言相勸,並且時不時給她一些錢財,讓她至少花銷上不那麽窘迫。但是如果一旦自己提出離婚,婆婆馬上就會變一副嘴臉,以前是要把彩禮錢還回來才能走,現在還要加上孩子必須留下,這是劉英不可能做到的,她絕對不會把女兒單獨留在這個火坑裏的。婆婆還經常給劉英講自己的經歷,告訴她女人就是要忍。現在公公得了中風,婆婆終於熬出頭了。她時常來這裏不是為了看他們過得好不好,而是怕哪一天自己被打死了,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德蘭來店裏買一些日用品和水果。結賬時,看到劉英露出的那發紅的、起了小水泡的手背,德蘭想到衣袖裏的手臂也必定是紅紅的一片。

“怎麽弄的?燙傷挺嚴重的。”德蘭盯著劉英被燙傷的手說。

“早上不小心弄翻了燒水的壺,已經抹了藥膏了。”劉英趕緊縮回了被燙的手,向下拽了拽襯衫袖子。

雖然明知道劉英沒有說實話,但是德蘭也沒繼續追問。對於逆來順受的人,德蘭總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一切反抗都要從自主開始,既然人家還要用謊言來掩蓋,她也不能強行揭穿,只是囑咐說:“抹點藥膏可不行,得到醫院去瞧瞧。”

“沒事,現在已經不那麽疼了。”劉英面帶著一絲苦笑說。她有心改變現狀,可是不知道從何做起,也無力做什麽,甚至連一個理解她、能聽她傾訴的人都找不到。不過看到德蘭這麽關心她,她心裏有了一絲良久沒有感受到的溫暖。

結完賬,德蘭拎著東西向外走,突然感到地面在晃動,眼前的樹、樓房、行走的人都彎曲成弧形,擡頭看藍天也是變形的,陽光也變得異常刺眼。天旋地轉中,德蘭出門沒兩步就一下子栽倒到地上。一直望著德蘭背影的劉英,隔著玻璃門看到此情此景,立刻奔了出來。好在只有十幾秒的時間,德蘭就蘇醒過來,不過她的臉色發白,嘴唇無色,身體也乏力。

“沒事的,我以前也昏倒過,吃了藥就好了。”看到劉英慌張心焦的樣子,德蘭有氣無力地解釋說。

“藥在哪裏,哪個兜裏?”劉英急切地說。

“我沒帶下來,原想買點東西就回去的。”

“那我送你回去,你先喝口水緩緩。”劉英把德蘭扶到墻邊,迅速到店裏取了一瓶純凈水,打開讓德蘭喝了一口。之後她把店門鎖上,扶著德蘭回到住處。

午後的陽光雖然明亮,但是並沒有照射到室內,加上藍色的墻壁,因此屋子裏顯得有些幽暗。劉英本想扶德蘭到床上休息,但是德蘭堅持說自己沒事了,而且服了藥之後,她的臉色的確好轉許多。

“您這說倒就倒下了,身邊也沒有個人兒,太危險了。我離您近比較方便,以後有啥事您和我說,我能辦的都幫您幫辦。”劉英說。剛才那一瞬間她被嚇壞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倒下。

德蘭側靠在沙發上,看著劉英善良的面龐,她突然感到心裏發熱,她想起自己的高中同學劉英來。趁著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機會,德蘭決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於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對劉英說:“只是早上忘吃藥了,不用擔心我。再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覺得,倒是你,更需要幫助。”劉英疑惑地看著德蘭,看到她正看自己燙傷的手,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了,於是迅速地低下了頭。

“我和你說過吧,我有一個高中同學也叫劉英,她死了。”看到劉英擡頭睜大的眼睛望著自己,德蘭繼續說,“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她是因為不堪忍受家暴跳河自殺了,她走的時候兒子只有十歲。”這回輪到劉英面色慘白了,她怔怔地望著德蘭,想說什麽但不知道該說什麽。

“家暴是成癮的,他對你的傷害會越來越大,你要忍到何時才是個頭呢?要是哪一天你實在受不住了,難道也要拋下女兒去自殺嗎?”德蘭非常心疼地說:“即使你足夠強大,能夠忍受一切的暴力,但是為了孩子,你也要離開他。生活在暴力下,孩子不會幸福的,也會影響她的成長和心理健康。”

提到女兒,劉英不再無動於衷。這些年,含垢忍辱的日子她無處訴說,在她剛開始被打的時候也曾向父母哭訴過,但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母親勸她為肚子裏的孩子想一想,離開那裏沒有收入來源,她們娘倆怎麽生活,而且彩禮錢已經用於給弟弟娶親了。父親在一旁唉聲嘆氣,也拿不出什麽主意來。現在,終於有一個人想傾聽她滿腹的苦楚,終於有一個人從她的角度為她的人生考慮,終於有一個人主動來關心她的苦痛哀樂,她決定要把一切都告訴這個和她迄今為止只見過三面的人,而她開口說的第一件事情就讓德蘭震驚了。

“我是在和殺人犯一起生活。”劉英面色戚戚,打破了沈默,“他之前有過一個妻子,就是被他打成重傷,之後鎖在屋裏三天不管不顧,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氣息。”

“什麽時候的事情?”德蘭難以置信地說。

“大約七八年前吧,是一個鄰居看我可憐告訴我的,我向他求證過,他滿不在乎地承認了。”

“那他為什麽不在監獄,怎麽還和你結婚生孩子了。”

“這個地方你知道的,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家有人,只在裏邊待了三四年就出來了。”

“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嫁給他?”

“我家是鄰縣農村的,結婚前我不知道這些。”劉英說,“能嫁到縣城裏,而且彩禮一出手就是三十萬,我父母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弟弟結婚的錢終於有著落了。等我知道這事的時候,我已經懷孕了。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打我,最初一兩個月一次,這一年越來越頻繁,一有不如意就拿我出氣。我婆婆隔幾天就來看我一次,就是來看我活沒活著,她怕萬一再出事。”

“她為什麽不和你們一起生活,這樣既能讓你少挨打,還能照顧一下孩子。”

“她根本管不住她兒子,她兒子也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我公公前兩年又中風了,需要她照顧。她勸我要忍耐的理由就是男人都是一個樣,沒有那個女人是不挨打的,而且她兒子已經有過一次教訓,不會再往死裏打我了,她也會看著他的,不會讓他再幹下無可挽回的事情的。”

“你真相信啦?”德蘭驚得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這到底是心理多麽扭曲的一家,能想出這麽怪異又異常狠毒的理論。

“我當然不相信,有時我受到的侮辱,我倒想還不如直接打死我呢,你看我身上。”劉英掀開她的上衣,德蘭一看到她的身上,眼淚就刷的一下子流了下來。上邊布滿了或深或淺的傷痕,時間長的顏色已淺,新近的還有淤血還沒有散盡,而最為顯眼的是位於左右□□上的各有三個一看就是煙頭燙傷的疤洞。“他一喝醉了就不僅是打我,還會極盡所能地侮辱我,這是半年前留下的。”劉英放下衣襟,“我在他面前都不敢多露一點兒皮膚,即使大夏天我都穿著長袖襯衫。”生活在絕望、無助地獄裏的劉英淚眼漣漣地說著自己的遭遇、說著渣男的暴行,但是她沒有哭出聲來,長時間的隱忍已經讓她失去了釋放自己感情的生理機能。

“所以我怎麽能相信她呢,她對我一會軟一會硬,不過是為了保全他的兒子,不過為了他們王家香火。我做夢都想帶著女兒離開這個畜生,但是我不敢。倒不是婆婆說的要返回彩禮錢之類的,而是人渣說我逃了就不會放過我的家人,我知道他能做得出來。如果就我一個人,我與他同歸於盡也就罷了,可是還有孩子,如果我把他殺死了去坐牢,那孩子不僅沒有爹,連娘也沒有了。”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過一天算一天,我只能寄希望熬到女兒長大,或者哪天老天爺開眼,幫我解決這個難題。我婆婆也挨了好多年的打,這不也熬過來了嗎?我希望我也能熬到那個時候。”說完,劉英絕望地又低下了頭。德蘭看著淒涼悲戚的她,一時竟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一段沈默後,劉英的情緒稍微緩解,她擦了擦眼淚從沙發上站起來說:“我得去幼兒園接孩子了。蘭姐,你有什麽事叫我,給我打電話。”

劉英走到門口,已經打開門要離去,德蘭突然開口說:“或許,老天爺已經開眼了,我可以幫助你逃離魔掌,讓你的人渣丈夫消失。”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讓劉英不可置信,她疑惑地看著德蘭。

劉英還沒有從驚愕中緩過神來,她一邊往回走,一邊回想德蘭那番令人吃驚的話:“我是腦癌晚期,最多還能活不到三個月。如果我能在臨死前幫助你,不能說得到幸福,至少是擺脫這個厄運,那也算是功德一件。”德蘭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講述的是兩個女人互相幫助,擺脫他們卑劣丈夫的故事,裏邊有一句名言是:有時候,做潑婦是女人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如果你不方便做,我來幫你做。你回去想一想,要不要接受我的幫助。”

從初在火車上見面,劉英就覺得德蘭是一個很親近的人,這兩次又由衷地感到她的善良和直率的熱情,所以才毫無保留地向她傾吐了一切,原本只是想著有一個人能真心聽自己訴說,能讓自己得到一些釋放就好。但她沒想到,德蘭告訴了她一個更大的更不幸的秘密。人間沒有不曲折的路,苦難總是無處不在,無論你是貧窮還是富有都早晚逃脫不掉。之前,劉英覺得能像德蘭一樣獨立自主地生活,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但現在想到這個年紀輕輕的良善生命即將逝去,自己和她相比,也沒有那麽絕望淒涼了。如果她劉英還有一絲被拯救的希望,但是世人在蘭姐面前則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蘭姐為何要在這個時候來這裏呢?這個疑問又出現在她的腦海中,這裏一定有什麽特殊意義。

劉英迷迷糊糊地走出樓門,看到前面有一個椅子坐了下來。德蘭要提供的幫助也讓她很震驚,不過這對她來說真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如果可以擺脫那個惡魔,要讓她拿一部分靈魂交換也願意。有一次,看到他醉後睡死過去的酒糟紅面孔,劉英真想到廚房拿來菜刀砍下去,但是為了女兒不能這樣,不能為了這個人渣把還有美好人生希望的女兒給毀了。有時候她做飯的時候,都把那些動物的肉想象成是渣男的肉,每一刀剁下去都特別狠。自從上次被燙了煙疤之後,劉英開始收集渣男周圍的一些情況,想著利用一些意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除掉,這樣既可以掙脫枷鎖,也不用逃跑,否則她一沒有學歷二沒工作技能,她們母女倆度日都會極為艱難,那還談何給女兒良好的教育了。最近,她還想到尋找一種慢性□□,雖然渣男經常不回家,但是天長日久也會生效的,不用他死,殘廢了也可以,劉英寧可照顧他下半輩子,只要他再也擡不起手來打她就可以,就像她公公之於她婆婆那樣。當然,這些想法她跟誰也沒有說過,只是在心裏默默留意著。蘭姐說要做一個潑婦,其實她早就準備好做潑婦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做而已,她真想看看那部電影裏的女人們是怎樣做的,不知道蘭姐會提供給她什麽樣的幫助呢?

有人在叫她,劉英擡起頭看著鄰居,才一下子從思緒中走出來,眼前最要緊的事是去接孩子。

德蘭看到劉英從椅子上起身走了,她回到沙發斜靠在上面。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脫口而出那樣一句話,不過說也就說了,想到自己不久將逝去的生命,即使蹚這一趟渾水也沒什麽。這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病情告訴他人。當自己在醫院被告知後,有好幾天都是蒙蒙的,不是害怕,而是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辦好。自從差點在洪水中溺亡之後,她就再也不怕死了,反而害怕永無休止的折磨,因此她最終決定放棄沒有生命質量的治療。人都有生老病死,她已經活了這麽多年,比好多人都活得長呢,除了可憐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其他的也沒什麽牽掛。

德蘭特別害怕別人知道自己生病後,會不停地在她面前表示憐憫、惋惜、悲傷的樣子,真的很尷尬。那些真正愛她的人雖然感到痛心,但也是手足無措,因此這對雙方都是折磨。她從小就不會看人眼色,長大後也是直來直去的一個人,不想到了生命的最後還要學習應對這些手足無措和尷尬,所以獨處還是她最理想的狀態,而這個她曾經品嘗過死亡、有過最幸福的夢幻時刻的地方,是度過生命最後時光的最佳地點,也是當初和徐志偉、孟莉凡約好的地點。雖然給李季平的信中說她是要回去的,但她準備第一次對他失言,她不回去了。沒想到最後的生命也有奇跡,她遇到了劉英,遇到這個和高中同學同樣名字,又同樣悲慘的女子,自己為何不利用一下反正都要失去的生命幫一幫她呢?這是冥冥中的安排,回到這裏是自己的選擇,那遇見又一個劉英就是命運,因此幫助她也是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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