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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問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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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兒眼泡紅紅地, 蹣跚走來。

到了近前, 蕭弋舟忽然伸出兩臂將小孩壓入懷中。

小孩兒哭著道:“我要娘親。”

祖母她們的下人說漏嘴了, 他聽到他們說娘親或許永遠不回來了。盡管這小小的孩童幾乎還不明白“永遠”二字, 卻已潸然淚下。

蕭弋舟亦是雙目微紅,“我會將你娘親找回來,不哭。”

平兒柔軟的藕臂伸出來, 圈住了父親的後頸。

蕭弋舟將他抱起,平兒的小屁股就坐在蕭弋舟左手小臂上。

身後綠瑚隨著平兒一道入內, 怕平兒出事,見蕭弋舟抱著孩子, 心中稍安。

蕭弋舟皺起了眉, “母親說沅陵遭人謀害,你一一說來。”

綠瑚不敢欺瞞,便對蕭弋舟一五一十說了。

蕭弋舟愈聽愈臉色低沈。

萃秀宮殿內平靜得猶如深水。

末了,他咬牙道:“那賤婦人在何處?”

綠瑚恭順垂眸,退出幾步,“夫人將其打發了,已斷了雙腿,送入了一戶農戶家中。夫人有命,她此世不得再回平昌。”

雖已發落, 蕭弋舟怎能解恨, “竟是我有眼無珠, 引狼入室!”

綠瑚將一疊紙取出交給蕭弋舟, “這是王妃中毒其間及之後用的方子。”蕭弋舟劈手奪了過來, 右手將其展開,胡亂掃了幾眼,綠瑚說道,“王妃被那惡婦用毒之後,下身出血,險些喪命,經由王氏和幾名禦醫全力施救,這才狀況稍好些,只是歇了不多久,後又傳來太子身死的消息,當日王妃便陷入暈厥,又出了血,這之後沒多久,王妃留了信,借助別的勢力,消失了。”

蕭弋舟楞住了。

太子身死……是他。

信紙被攥得皺皺巴巴,蕭弋舟紅著眼沈聲道:“她能借助什麽勢力!難道這平昌城中有人敢對我陽奉陰違,竟敢暗中縱我婦人出城?”

平兒被爹爹嚇壞了,直趴在蕭弋舟肩頭小聲哽咽起來。

綠瑚娥眉微蹙,朝蕭弋舟福了福身子,“這些時日,夫人也派出不少精銳出城尋覓,始終沒有得到回信,怕時日耽擱越久,越是無法尋著。當初王妃寄信離去之時,身子已大不如從前,懷著身子,卻羸弱不堪,這事其實已……耽擱不得。”

笑靨楚楚,猶在眼前,耳畔幾乎都是她念著信時柔軟而決然的嗓音,蕭弋舟只覺得心臟被人揪緊了,擠出滿腔血水來。

喉嚨口冒出來一口腥甜。

頭疼欲裂。

沅陵,你拿這樣的事罰我?

他經由綠瑚警醒,似乎才猛然想到自己手中攥著的嬴妲為他留的書信,將平兒放下來,手飛快地拆開信紙。

“夫君,良姻三年,於我而言已經足夠,其中深情曲折如人飲水,你不負我,但請君亦勿再尋覓。平兒交托夫君,莫告訴他母親棄他離去,等他稍大一些再尋了由頭,騙他也好。祝你早日禦極登位,革舊制之弊,承敝易變,人心歸服。妻嬴妲,留書。”

蕭弋舟的頭疼之感更惡,“竟沒有人知道她從哪個城門出走的?”

綠瑚見狀也不忍,“夫人斷言,這城中必有舊部,聽命公主,攜從王妃出宮,並暗中渡她出城。”

蕭弋舟道:“那王氏又是何人?”

此時他幾乎已在強撐。

綠瑚疑惑地揚起了眼瞼:“王氏不過是市井民婦,當初夫人傳命,我在街市坊間打聽得這人,不提也罷。”

蕭弋舟冷然地握緊了拳,“將王氏的府宅監視起來。”

“是。”

“你去吧。”

蕭弋舟吩咐了一句,揮袖走回髹漆四方案前,綠瑚便只好先去辦事。

蕭弋舟在平常待的時日不多,中途擢拔官員都是假借東方先生之手,舊朝官員皆有名冊封在宮中,他當即命人取來。

宦官踮腳而來,正見蕭弋舟伏案書寫,懷中抱著安靜稚子,寢殿之中極為岑寂,他的心臟輕輕一彈,慢慢地走到蕭弋舟身側,將裹黃的名冊竹簡遞上。

蕭弋舟信手抽來,睨了那內監一眼,“昔日宮中紅人幸榮可在?”

“不在了,”內監說道,“幸榮早已伏誅,這些時日,因有嬴夫人操持,這宮中早換了一批宮人了。”

那兩面三刀的奸人死了也不足吝惜,蕭弋舟沒再問,將竹簡翻開。

平兒也支起了小腦袋直往竹簡上瞅,然而他連習字的年歲都還不到,一個字也不明白,只能看新鮮罷了,小手指在竹簡上不住地摳劃。

蕭弋舟從頭掃了一眼至尾,“統禦禁軍的左子繆,是何人?”

“此人奴婢只聽說過,聽說當初因反了官海潮,已被官海潮當場劍殺。”

“不是他。”蕭弋舟蹙了眉。

他的婦人是個極聰慧的,若真要避著他,亦不會選太過醒目之人助她出宮。何況她亦深知他的脾性,一旦被他查到,極有可能連累她的恩人被他重創,此事要行得不露風聲。

他不管嬴妲因著什麽緣故要避著他,他都不允。

不管用什麽手段,他都要尋回她。

蕭弋舟不厭其煩地又掃了眼名冊,“此光祿卿夜硯為何人,尚在人世麽?”

內監稍加猶豫,又道:“此人是前朝夜氏族人,”蕭弋舟心中輕輕一跳,他擡起了眼瞼,黑眸直盯著內監,迫他說完,內監只得回話,“奴婢七歲入宮,對這位夜將軍很有幾分印象。王妃之母便出自夜氏,後來紅顏短命,卞朝先帝爺在世時,憐惜公主孤苦和夜氏功勞,便將公主的母舅召入宮中做了光祿卿,銀印青綬。那後來,這位夜將軍卻利用職位之便,在宮中安插了不少親信。”

“那虎賁中郎將、車郎將,據說都是夜氏之人。夜家後來雕敝,幾乎已無人再提了,兩人為求存活改名換姓了,現今還在任上,至於那夜硯大人,也因遭了陳湛忌憚,當初破城之日便人頭落地了。”

內監說起此處不寒而栗,偷覷蕭弋舟臉色,見這位冷峻嚴明的攝政王似乎並未動容,這才稍安。

蕭弋舟又問了好幾人,內監都道已不在人世。

蕭弋舟盯著那名冊厭煩地擰起了眉。

他此時頭疼如絞,難以凝持,那內監每每否決一人,他便在那些名字上以朱筆劃去,少頃之後竹簡上已滿是朱砂筆的劃痕,所剩無幾。剩餘之人,都絕不像能與嬴妲勾通的。

他不禁又擡起頭來,細思起方才夜氏在宮中勢力盤根錯節一事,“那兩人改名換姓之後,你可還認得?”

內監道:“認得,一個還在宮中,另一人前兒個告老還鄉了。”

蕭弋舟緊繃著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動容。

“將那還在宮中的召來!”

內監應了話,急忙下階而去。

懷裏的平兒縮了縮腳丫,安靜地窩在父親懷中。

蕭弋舟也不知是該舒口氣,或是陷入了更深的緊張和不安之中,他垂眸,粗糲的食指滑過小孩兒滑嫩的臉蛋,才不滿兩歲,這小孩兒已出落得極為像他,輪廓鼻梁都像,唯獨眉眼似他母親,亦是絕色。他不禁苦笑一嘆,“你母親啊,是個狠心的女人,將來你莫學我。”

要麽便不動情,不要只對一個女人死心塌地,沒了她不能活……

縱然他得了天下,江山萬裏,無人共享,禦座之上,無人比肩,富貴榮華要來何用?

“爹爹,不哭。”

小孩兒伸出肉手捧住蕭弋舟的臉,要替他擦眼淚。

蕭弋舟雙目猩紅,只不過眼眶之中暈出了一絲濕意,眨了下眸子便眨去了,恢覆了清明,小孩兒“啊”一聲,似乎沒擦到眼淚,自己卻哭了。蕭弋舟伸掌在他臀上一擊,“哭甚麽,男兒有淚不輕彈,忍回去。”

他溫柔可人又疼愛他的娘親從來不會讓他忍淚的,平兒嘟起了嘴巴,淚水淌得更歡了,後來“哇”一聲便大哭了起來,嚎啕不止。

蕭弋舟半是心疼半是無奈,將兒子往懷裏緊緊抱了住,任由他哭,溫熱的水大片大片地從他的小眼睛裏湧出來,沾濕了蕭弋舟玄色錦紋華服的衣襟。

平兒的小手用力地抓著蕭弋舟的衣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哭罷了,變成了嚶嚶的哼聲,蕭弋舟拍了拍他的背。

殿外傳來了動靜,內監去喚的人姍姍來遲,滿頭白須,撲通一聲跪倒在蕭弋舟跟前,“下臣見過攝政王。”

看架勢便知是能屈能伸的,難怪能改名換姓活到現在,蕭弋舟冷笑一聲,竹簡響亮地砸地,被擲到白發人夜江身前,蕭弋舟壓低了嗓音,聲音冷得猶如寒水之中浸泡數年的堅石,“說,可是你相助王妃,助她逃出宮闈,若有半句欺瞞,我即刻取爾項上首級。”

夜江怕得發抖,忙道:“絕無此事!”

蕭弋舟冷然犯疑,“那就是你堂兄夜霑?”

夜江抖如篩糠,“或、或許是。”

“他人在何處?”

蕭弋舟聲音漸厲。

懷裏的小人兒怕得一縮,這個爹爹實在……好可怕,嚇得他只敢小心翼翼收起了小爪子,再也不敢在他身上胡鬧了。

夜江只得如實回話:“王妃走丟之後不久,他便不知去向了!下臣、下臣只記得某一日他來找下臣喝酒,醉酒之後,談及攝政王,直言攝政王雖是英雄豪傑,可卻不配做一個女人的良人,下臣心有疑惑,不敢多問。”

蕭弋舟聽到夜霑妄議之語勃然大怒,“好一個夜霑!”

“他家中可還有妻眷親人?”

夜江叩首回話,“幾十年前確實娶過一房妻室,他愛妻難產而亡,此後數十年,終老不娶,亦無子嗣。”

蕭弋舟咽了口氣,臉色古怪,“好得很……”果然是個計劃周密之人,連一絲可以讓他追查的尾巴都沒留下。

“夜瑯與你們是同宗?”

面對攝政王的咄咄逼問,夜江為保全性命,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系數同宗,然而下臣這一脈,分出夜家已經遠了些,比不得夜瑯侄孫的正統嫡系,”見蕭弋舟臉色愈加沈郁不快,便識時務地立即轉口,“說到底富貴如雲煙散,嫡系與否如今說出來也教人笑話。不過夜霑倒是夜瑯的嫡親三爺爺。”

蕭弋舟又咬牙,當初夜瑯之所以在平昌藏匿得如此完好,如非他自己冒險行刺絕不至於被抓,眼線盡數浮出水面,恐怕這其中也有這夜氏二兄弟的功勞。畢竟是盤踞都城數十年的地頭蛇了。

只是,嬴妲這個婦人,竟敢輕信夜霑,難道她就不怕夜霑同那奸邪之徒夜瑯蛇鼠一窩?

他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來。

……恐怕嬴妲從沒怕過,怕的一直是他。

蕭弋舟抱著懷中幼子長身而起,“夜江,本王給你兩條路,王妃出逃,你夜氏兄弟二人功不可沒,要麽你即刻在本王面前自刎,留足全屍,”說得夜江渾身毛孔戰栗發抖,他冷然又挑了唇角,“要麽,助本王尋回夜霑及王妃。”

夜江本就是貪生怕死之徒,豈敢不應?忙磕頭道選第二條。

蕭弋舟當即吩咐人下去置備馬匹行李,預備上路。

蕭弋舟要親自出城,消息不脛而走,到了黃昏時分已傳得闔宮皆知。

夜深後嬴夫人來探視過一回,平兒已在她母親的那方榻上的熟睡,發出輕微的呼吸聲,嬴夫人先看了眼孫兒,才緩悠悠地走回來,提氣輕聲道:“禦醫看過你的病了?”她攀住了他的手臂。

蕭弋舟抿唇並不言語。

“胡鬧!”嬴夫人雙目濕潤了,“尋回沅陵固然重要,你如此揮耗自己的身子,已是去了半條命!你如何還能縱馬疾馳出城!”

母親的質問讓蕭弋舟無地自容,他緊握了的雙拳又松開,眸子猩紅如血,“母親,我早就該明白,我從見她第一眼,便只有半條命還在自己身上了。沒有沅陵,我實在……生不知何歡……”話至最後,已成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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