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殘羹冷炙沒有收，我們坐在沙發邊，我陷在單人沙發裏，盧佳脫了鞋，倚在雙人沙發的扶手上，喃喃說著：“幹一行恨一行，同在影視圈，看著藝人的收入，還有多少人能坐穩編劇的工作呢？真的只剩我們了。”

“因為熱愛。”我晃著杯子裏的酒，忽然因為自己的話而嗤地笑了，熱愛，這個詞或許該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說的，對於一個奔四的人而言，顯得有些突兀和幼稚。

盧佳端起酒杯，與我的杯子碰了一下：“因為熱愛。”她仰頭喝了一口酒，說：“清清，我早就說過，你可以比我走得更遠。這一行做到現在，我漸漸明白，一切人們看得見的，都可以用經驗和技巧來解決，而真正的天賦和靈感，其實只是創作的欲望。我沒有，你有。因為你有，所以只有你有資格，去談熱愛、談理想、談夢、談關於這一切的未來。”

我側頭看著她，沒有說話，心中只覺得，理想對於我而言是太奢侈的東西，而我又何其有幸，身邊有那麽多人看得見我的理想，並幫我呵護著它。我的家人，盧佳、阿森，還有陸一梧，又想起他第一次提起我的理想：“我就是覺得人家的理想丟了挺可惜的，幫忙完成一下。”最後一次提起我的理想：“你的理想還給你，以後我不記得，你要好好地保存啊。”

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總有太多的無奈，太多無法彌合的傷口，比如忘記了我的陸一梧，將是永遠無法訴諸於口的悔恨和歉疚。又比如阿森，一個可以分開卻難以割舍的人。

我看著院子裏燈光下的三輛自行車：“你知道嗎，以前我家也有三輛自行車，阿森有兩輛，一輛山地的，一輛公路的，每一輛都至少有我那輛二十倍的價錢。我試著騎過一次，座位調到最低，勉強夠得著腳蹬子，卻夠不到地。我還沒有跟他出去騎行過，他開始就上班，把那輛自行車改得不倫不類。從那天開始，我們也開始變得不倫不類。”

也許盧佳今天邀請我來做客就是在等我傾訴這件事，她伏在沙發扶手上，等我說完這番話安靜下來，問我：“決定了？”

我點頭：“也想過要挽回，但一直在忙工作，甚至沒有時間去想該怎麽打第一個電話。拖著拖著就發現，我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沒有那麽需要他。前幾個月見過一次，他問我寫完這部之後什麽打算，那時候真的還沒顧上打算，後來我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漸漸有了打算，可是——我的規劃裏沒有他。”

盧佳沒有說話，只是探胳膊拉了拉我的手。我回握她的手，盧佳問我：“未來的規劃，不做編劇了嗎？”

“嗯。編劇很好，但我現在有了更想要的生活。我太理想化，可編劇太現實。”這一次不是逃離，而是在擁有過、了解過之後冷靜的選擇——編劇很好，而且會越來越好，但我有更想要的生活。

盧佳拉著我的手在兩個沙發之間悠悠晃著：“挺好，理想化也很好。人們都太現實了。”

我搖搖頭，苦笑：“也很累。而且大概只有你懂我。”

“因為太多人讓你委屈茍且，循規蹈矩，所以才會覺得累。其實聽憑自己的真心，真實自由的活著，怎麽會累呢？”盧佳真的懂我，她用懶懶的語調說著讓我心中翻騰不已的話，我仰起頭看著天花板笑笑，好不讓眼淚流下來。聽她又說：“選擇分開也是這個原因吧。”

“嗯。”我嗯了一聲，想說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她拉著我的手靜靜地等，直到我組織好語言：“就當是逃避吧，我不想去面對我們之間那麽多現實的問題。相愛不一定是相互占有，何況我已經分不清自己是依然愛他現在的樣子，還是僅僅因為習慣了有他的生活。分開就分開吧，為什麽人過了三十就應該穩定禁不起變故，其實人越長大越強大，應該越不畏懼變化和失去才對。”

盧佳點點頭，像是讚同我的話，卻又笑笑說：“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想，那這個世界上怕不剩下幾個家庭了。”

我默然喝著酒，聽她在旁邊幽幽嘆了口氣：“很多人一輩子最用力的感情只能付出一次，可有幾個人的這一次恰好是一生呢？清清你知道嗎，從認識到結婚好幾年，我沒有為老湯哭過，生氣的、感動的、失望的，一次也沒有。有人說要嫁給讓你笑的男人而不是讓你哭的，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有的感情，不覺得少了些什麽嗎？”

我詫異地看著她，她有令很多人羨慕的家庭，說起老公孩子也會溢出幸福的表情，可是一輩子最用力的感情真的過去就再也沒有了嗎？在我們的談話裏再也不會提起那個人，但他會永遠住在盧佳心裏。

“我也愛過，所以懂你的想法。可人總是會成長，就是你所說的會變，我很容易忘記老湯過去的樣子，所以覺得現在的他就很好。”盧佳說，指著落地窗外院子裏的秋千架，昏黃的燈光灑在上面，“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和Lutana坐在上面，老湯推著我們，Lutana咯咯地笑個不停，某一個瞬間我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見到老湯的樣子，想起來我見證過他二十九歲以後每一個樣子，想起來我們已經一起走過了近十年——十年了，那是我第一次因為他落淚。”

我喝盡杯中的酒，沒有說話，一瞬間也想起阿森很多樣子，覺得想要見證他每一個樣子。感情是洶湧澎湃，生活是細水長流，要有怎樣的兩個人，才能幸運的同時擁有？

***

那天晚上我霸占了老湯的位置，拉著盧佳的手沈沈睡去。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樣安穩，我在夢裏回到了秋聲樓前那片爛漫的桃花林，我的朋友們都在那裏，我們都是二十幾歲的樣子，忘記自己經歷過三十五歲的人生，坐在一起聊天，笑啊鬧啊消磨著時間。

夕陽緩緩落下，月色盈盈升起，遠處的花燈亮了，人群熙熙攘攘。我們穿過擁擠的人群，站在河邊看流水浮燈。它們從遠處漂來，又向遠處漂去，阿森和陸一梧拿著竹竿試圖撈一只上來，盧佳扯著他們想要阻止，扭頭喊著我幫忙，我卻卷起褲腳淌下河，河燈隨著涼涼的流水到我手上，松開手，它又繼續遠去，流向河的盡頭、遠遠的銀河中去了。

河燈全都亮在了天上，靜靜照著夜色中的秋聲樓，我們躺在草地上，聽著晚風蟲鳴，海闊天空聊著天，不知是誰問了一句：“你們以後想要過怎樣的人生？”

風拂過夜晚的花樹帶來清香，我聽見阿森的聲音：“當然是走遍全世界，挖掘所有沒人發現的人文寶藏！”

盧佳想了想，小聲說：“我沒有什麽野心，師兄要做學術，我只求可以幫上他一點忙就好了。”

陸一梧不確定地問：“先當好攝像吧……攝像出來可以幹嘛？”

“當導演啊，笨！”我笑著敲打她。

陸一梧嘿嘿笑了兩聲：“那就希望可以當個導演吧。”

“小清，那你呢？”阿森問。

我仰望著星空，只覺得宇宙無垠，變化莫測，未來神秘又充滿誘惑，可以做一顆恒星，照亮自己的一片夜空，也可以做一顆流星，短暫、燦爛，向著未知的方向。無論怎樣，都很美好。

於是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但未來總會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盧佳番外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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