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我回到北京。北漂們已陸續離開準備回家鄉，北京土著也正趕往機場去向別人的家鄉，首都的大街安安靜靜，在冬日的風裏重新煥發著千年古都的威儀。

在超市關門之前去買了些年貨，那裏比街上熱鬧——有留在北京值班的年輕人，正搬著啤酒豆幹和花生米，準備在辦公室過年；也有剛剛放假帶著孩子買年貨的年輕爸媽，慷慨地把平時舍不得買的零食都拾進購物車裏；更多的則是普通的家庭普通的人，夫妻兩人，或者媽媽帶著孩子，在食品架前精挑細選或大刀闊斧地搬運。

我推著購物車，回覆了很多微信上的拜年消息，和遠處的朋友們聊了兩句，又打電話給遠方的家人拜年和報平安。家裏一切都好，阿森真的代我回去看了爸媽，依然做著一個女婿該做的事。

夜幕降臨，我坐在廣場的長椅上，開一聽啤酒，看著廣場上大屏幕裏轉播的春晚。我並不孤單，幾百米外有沈默的軍人，寬闊的街道上有緩緩移動著的環衛工人，大屏幕裏，還有那麽多沒有回家遙遙問候的游子。

零點了，主持人動情地說著讓觀眾們擁抱身邊的人，廣場一邊，清潔工和他來探班的妻子有些靦腆地輕輕擁抱，我仰頭望著天空，展開雙臂擁抱著身邊的整個世界，輕輕地說：“我愛你，新年快樂。”

***

開機的日子越來越近，工作馬不停蹄。一個周末，一個娛樂圈重要人物被抓吸毒的消息刷爆網絡。那天我們在加班，只是隨意議論了兩句就繼續投入工作，誰也沒有想太多。休息時揉著頸椎打開手機，看見小棠哥發來的消息：“恭喜，邁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原來是他。擡頭看著Paul辦公室的方向，像往常一樣安靜又忙碌，不會有人發現一切已經開始悄然改變。

擺正辦公桌上畫著秋聲樓和李公子的相框，鋼筆淡彩的畫上，似乎籠罩上一層穿透濃雲投射下來的光。

七年之前，在我最心灰的時候，我依然沒有放棄心中最後一絲希望，我在故事裏告訴李鶴閑，也許你的一生都會遭遇不公，你只能躲在無人知的深山，把你畢生的心血不斷毀去又不斷重建，但沒有關系，光明終會驅走陰霾，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站在你身後，數代之後，你所期待的世界終會到來，哪怕你不能親眼見證。

現在，在我自己的世界裏，不必等到數代之後，已經有那麽多人浩蕩而來，站在一起。哪怕一個人的倒下還遠遠不足以改變一個行業，但至少吾道不孤，在未來的某一天，所有付出都會得到應有的回報，那些做著夢的少年終會站在他們期待過的地方。

***

四月，新劇的開機儀式在新搭建的元大都城城下舉行。這場開機儀式也將是我的殺青宴——後續的拍攝將由小南親自跟組，而我已經提交辭職信，即將離開。

Paul收到辭職信時說：“可惜啊，還打算讓你接我的班呢。”

我笑笑：“別說笑了，你的事業黃金期才剛開始。”

Paul哈哈一笑，大約明白我的意思，卻並不深說。

辛凱沒有太多的表示，只說了一句：“開機儀式你也去，露個面，玩幾天。”

於是我就出現在這裏，看著我們虛構出的將軍披上戰袍提起□□，戲子從紙上站起來，咿咿呀呀唱出婉轉的曲調，厚重的城門吱吱嘎嘎被推開，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

離開劇組的那天，官道邊的樹林裏正拍著一場武戲，看戲服翻飛，很容易讓人想起當年那些俠客夢。武行一遍一遍地走戲，我就坐在旁邊一遍一遍地看。

小南不太忙，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一匹馬，噠噠噠地走過來，居高臨下地喊我：“師父！”

她身後有城墻和旌旗，陽光照著她騎馬的剪影，有些穿越般不真實的感覺。她身邊還跟了另一個人，她對那人說：“叫師祖！”那人便乖乖地叫了一聲“師祖。”

我被她驚得不輕，這才幾天，她就給我找了個徒孫來。那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看起來最多二十歲，騎著一匹馬又牽著另一匹，是劇組裏馴馬的小哥。只聽小南說：“我讓他教我騎馬，他說師徒相授，我想想我已經有師父了，沒辦法，只能收他當徒弟了。”故做無奈的語調裏有掩不住的得意。又對我說：“特意給你挑了一匹青馬，來啊！”

於是從馴馬少年手裏接過馬韁，跨上馬背。馴馬少年給我和小南的是兩匹文馬，性情溫順不亂跑，很適合新手，他自己則騎著一匹武馬，片刻不停地想要馳騁起來，他便牽著馬韁，在我們附近不停地轉著圈。

夕陽漸漸落下，他們騎著馬送我離開，在沒有拍攝的沙場上漫無目的地聊著天。

小南向她新收的徒弟說：“我師父是有理想的人，說要去追求理想就走了。嘖嘖，徒弟還沒出師，說溜就溜，太沒責任心了。”

“你這都開始收徒弟了，還說沒出師？”我開玩笑地說。師徒原本就是玩笑話，小南對於我而言是一個很特別的朋友。

馴馬的少年騎著馬從我們前面繞過，他膚色黝黑，騎著馬英姿颯颯，夕陽的餘暉照在他身上，像所有故事裏初入江湖的少年，他牽韁繩讓馬稍稍站定，問我：“我也有很想去做的事，可是很多人都說理想是假的，真的可以追求理想嗎？”

他的普通話帶著方言的口音，炯炯的目光透著認真，在大腕雲集的劇組裏他顯得那麽不起眼，可誰說馴馬的少年不能談理想，我沒有問他有怎樣的理想，只是認真回答他：“當然，有的人追求聲名，有的人追逐利益，追求自己所愛並沒有什麽不同。”

“那該怎麽做呢？”

我看著少年身後的夕陽，想了想說：“不要被夢想綁架，不要被現實利用。不斷變強大，世界總會與你握手言和。”

這個答案我用了整整十二年去探索。我曾經激烈地抗爭，也曾經消沈地妥協，到最後才發現，理想與現實從來不是對立的兩個詞，你需要戰勝的只有不夠強大的自己。你曾經身穿鎧甲披荊斬棘，也曾經心灰意冷蟄伏不出，前者會讓你變得勇敢，後者會讓你變得堅強，直到你慢慢長大，站在與理想比肩的位置，才看清對於這個世界，不需要抗爭也不必妥協，關於你一切早有最好的安排。

太陽越來越低，影子越拉越長，騎馬走到影視城的盡頭，到了必須離開的時候。

我跳下馬背，撫摸著陪伴了我一下午的小夥伴，它溫順地低頭蹭著我，很像我夢裏的老於。

“走了。”我把韁繩交還給馴馬的少年，揮揮手就轉身離開。我心裏還有一匹馬，我將騎著它去往我想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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