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盧佳已經成了鄭老師信任的左膀右臂，她幾次幫我說情，鄭老師終於答應給我一次機會。2008年，我開始接觸電視劇，當槍手。我不肯為這種屈辱的槍手工作多用力，按照狗血的套路隨便寫了寫，卻意外地得到了讚賞，緊接著又被派為跟組編劇。

那時候很多劇本只寫了一個粗稿就開拍，找一些顏值很高的小鮮肉來撐場面。這些偶像演員每一個都對劇本有要求，跟組編劇的工作就是根據他們的要求不斷修改劇本，當然，這也是不署名的工作。8月，我跟著一群不算太熟的同事一起來到橫店，開機儀式上看著他們拉橫幅擺祭品燒高香，才終於有了一點點我是一個影視人的不真實的感覺。

跟組編劇很辛苦，白天在劇組跑腿打雜，燈光劇務什麽活都幹，晚上還要根據各個腕兒的要求改劇本，組裏的大明星們架子一個比一個大，還有一個號稱實力派老戲骨的，自帶一個編劇，每次都自己改了劇本，再讓我就著他的邏輯改。

鄭老師的劇本本來就沒有邏輯，明星們的要求更加沒有邏輯，我卻要在各種沒邏輯中找出邏輯來，時常處於崩潰的邊緣，卻沒有一個發洩的出口——畢竟在整個劇組的最底層，我自己就是別人發洩的出口，制片人、導演、演員經紀人、攝像，甚至美工、道具、妝造，隨便誰都可以對我呼來喝去，對劇本指手畫腳。

那時候唯一的出口，就是在閑著的時候偶爾寫兩筆《秋聲跋》，獨立的創作讓我離開這個亂糟糟的世界，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快活。這天我正坐在陰涼地裏寫故事，一個在等戲的群演端著盒飯蹲在我旁邊：“編劇？”

我點點頭。

他瞟了一眼我的本子：“可以啊，這一把回去以後就接大單了吧？”

我合上本子：“瞎寫的，大單早著呢。”

“行了別謙虛。我在橫店蹲了六年，見多了，都是套路。來的時候都是沒名氣的槍手，跟一圈劇組，回去就是正牌編劇。昨天看見你杠導演了，嘖，這魄力，以後必成大器。”說著放下盒飯，掏出一個小本子打開一個空白頁遞給我：“給簽個名兒唄。”常駐橫店的居民中裏有一批這樣的人，專撿些不紅的小人物要求簽名或合照，三五十個人裏有一個將來大紅大紫，他們就可以蹭點熱度或者販賣點簽名。我把本子放在膝蓋上，看著留給我的空白頁，糊裏糊塗地就簽了個名字，字醜得宛如初中生。

群演的話在我心裏盤繞了半天，晚上，我發信息問盧佳，盧佳告訴我，群演說的沒錯，接觸過導演和制片人，了解了拍攝的規則和演員、經紀人的喜好，以後才能獨立創作劇本。也就是說，跟組是獨立創作的預科班。

我看著手機沈默了半天，然後一個人捧著手機笑得像個傻子。

剛來橫店的時候，我在心裏不斷埋怨盧佳，以為她還是在用她所謂的成功在指教我、施舍我，盡管她常常電話短信問我情況，我卻總是冷淡回應，幾次之後，她也不再聯系我。直到現在才明白，是盧佳把我拽回了正途。如果可以，誰願意在辦公室混日子，誰願意在工作之餘自己找私活掙錢。灰暗一片的生活裏終於又有了一點光亮，我不必再自欺欺人的躲在自己的世界裏。

從這天起，盧佳又恢覆了每天的慰問，她向我說說她生活裏的新戀情和工作中的新劇本，我向她說說劇組裏的瑣事和《秋聲跋》的新故事和新構思，我們又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又開始像剛畢業的時候一樣暢想著美好的未來。

生活是一場巨大的冒險，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在我以為所有糟糕都將過去的時候，一個致命的打擊打亂了我全部的憧憬。

***

2009年的春節在劇組度過，焦頭爛額的春節之後終於迎來殺青，我回家補了個春節，豪情萬丈地告訴爸媽我就要發達了，然後壯志滿滿地趕回北京。

記得那天是周五，一到北京，我就讓盧佳推掉約會，把晚上的時間都留給我，回租屋放下行李，等得無聊，幹脆回公司接盧佳下班。

盧佳正在工作，我跳到她身後：“嘿！我回來了！”

盧佳被我嚇了一跳，然後轉頭看見我，笑嘻嘻地說：“呀，我們元氣滿滿的清清又回來了。”

我聽懂了她的一語雙關，哈哈一笑，湊到她的屏幕前：“寫什麽呢？就是你說的那個新劇本？神神秘秘的都不告訴我是什麽，讓我看看！”

“呃，清清——”盧佳想要說什麽，但我已經抓起她的鼠標，滑動了文檔，她急急忙忙關掉顯示器不想讓我看見，可惜遲了，我已經看清了她屏幕上的內容——李鶴閑，秋聲樓，她正在寫的是我的《秋聲跋》！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她知道這幾年我最忌諱的是什麽，我最忌諱的就是自己的勞動成果得不到正名，可現在卻偏偏是她——我心目中最好的朋友，竊取了我最最重要的勞動成果！

“怎麽回事？”我咬著牙問。

“清清你聽我說，這個是鄭老師讓咱們兩個一起做的，最後會有你的名字，你先別急聽我說……”

“那你為什麽現在才跟我說？之前一直遮遮掩掩的，我還那麽天真的把劇情全都告訴你了！我還相信你讓我去跟組是為了我好，根本就是上了你的當！你其實是知道我寫了個好故事，故意把我支走好竊取我的成果！”

“不是，你別這麽敏感，我就是怕你多想，所以想等你回來再告訴你……”她紅了眼圈，慌亂地想過來抓著我好好說話。

我甩開她想抓著我的手：“等我回來告訴我？你看看你寫到哪兒了，二十三集了，快要結束了！這是要和我商量的意思嗎，這根本就是要先斬後奏！盧佳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套路這麽深！我真是蠢，竟然現在才發現。在你哭哭啼啼地說不敢問前輩，卻直接跑去找老鄭支招的時候我就該想到了！在你一聲不響地搶走了我第一編劇的位置，還把話說得讓我那麽心服口服的時候我就該想到了！在你和老鄭聯起手來，在公司打壓我的時候我就該想到了！虧我還把你當成一個單純的弱女子，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對待！虧我還以為你是幫我，讓我留著公司，給我找劇本，其實你根本就是為了把我留下來壓榨我的構思，因為你自己根本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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