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了《逆河》的項目合同之後，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其間斷斷續續寫了兩個廣告，工作之餘，幾次催問《逆河》的情況，總是被鄭老師以各種理由不斷搪塞。一等就是半年，我終於沒忍住，直接跑去問公司老總，老總帶著職業的微笑和我打太極：“小謝啊，電影不像宣傳片，從劇本落實到影片，過程是很漫長的……你的劇本還比較稚嫩，老鄭正在上手修改，稍安勿躁，再等等。”

那段時間盧佳被發配到橫店的小旅店裏閉關寫作，不但人出不來，連網絡消息都被掐斷，我心裏的郁悶沒人聊，除了偶爾拉住幾個同事共同吐槽鄭老師，就是在陸一梧出差回來的間隙裏找他喝酒。

我擼著串向陸一梧抱怨：“就老鄭那兩下，我都能想得到他要怎麽改我的劇本，大尺度床戲、和尚突然會唱梆子戲，下著大雨兩個人在雨裏吼，說一堆惡俗沒下限的對白，天上還有打雷閃電——最後編劇欄裏還得寫他的名字！”

陸一梧哈哈大笑：“這既視感——你很了解鄭老師啊！”

“還笑！”

“哈哈哈好吧。”陸一梧停了一下，稍微認真點說：“我跟了幾個組，發現工作真和咱上學的時候不一樣，預算和利潤大過天，你說你那個劇本，三個主角兩個是中年人，花費大收入少，估計就是因為這個才被公司擱置不理吧。”

陸一梧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才意識到，重點根本不在鄭老師會怎麽改我的劇本，而是他根本就不想拍我的劇本。

那時候有一個機會，一個小影視工作室看中了《逆河》的劇本，他們可以很快開拍，並盡量尊重原劇本的意見，缺陷是因為預算有限，不可能有大投入的拍攝，沒有大明星和大面積的院線宣傳，可以支付給我的版權費也只有一萬五。

與其在這裏幹耗，耗到最後等來一個面目全非的劇本，還不如保持純粹，我考慮之後，決定把劇本給這個影視工作室。

馬上就要簽約的時候，盧佳從橫店放出來了，聽說了《逆河》的事，立刻飛回北京來阻止我：“你在公司的項目合同都簽了，這樣算是違約，不太好吧。這才是你和公司簽的第一個項目，第一個項目就違約，以後讓公司領導怎麽看你？”

可是我主意已定，不聽她的勸告：“以後還能怎麽看我，老鄭早就看我不順眼了，本來我就是個破格錄取的，接的都是些無聊的小案子，像你這樣寫電視劇的機會怕永遠也不會給我了。”

提起電視劇，盧佳嘆了口氣：“這種機會給你你也不會要，鎖在房間裏兩個月，每天兩頓盒飯，兩天寫一集，一集兩萬字，寫出來署的還是鄭老師的名字。”

我驚訝地看著盧佳，她一貫波瀾不驚的臉上也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我立刻忘記了自己的煩惱，提高聲音說盧佳：“你傻啊！為什麽你寫的要署他的名字！”

盧佳搖搖頭，反過來安慰我說：“不要緊啊，影視行業水這麽深，新人都是這麽淌過來的，忍兩年就好了……”

我怒不可遏：“忍兩年？你怎麽知道忍兩年還是五年，忍了三年五年之後他會不會有新的花招對付你！他就是欺負你老實！”盧佳趕回來本來是為了勸我，可現在非但沒有勸住我，反倒更堅定了我毀約的決心。

她攔不住我的脾氣，我也勸不住她的軟弱。我驕傲地昂著頭對抗著公司的不平等條約，而她像公司裏大多數人一樣默默地屈從。2006年底，盧佳收到了五萬編劇費，而我依然吃著兩千上下的基本工資，看著她們查著賬戶時開心的笑臉，心中冷笑：都是做奴才換來的！

我的賬戶幹凈得不像是個已經工作了兩年的人。戲曲紀錄片的兩萬編劇費，拖了一年，遲遲沒有給我。年底，我去找領導討薪，鄭老師的回應是，我已經和公司簽了《逆河》的合同，卻把劇本交給其他人拍，那兩萬抵扣了違約金。

“合同上寫明違約金一萬，還有一萬呢？”

“項目已經開始，卻被迫停止，其中的損失算起來遠遠不止一萬。小謝，你這麽缺錢花，要不然我先借你五百吧？”

我感到深深的屈辱，摔門而出，發誓再也不會相信這個險惡的著名編劇！

***

2007年，是我記憶中最難熬的一年。

工作上，上一段時間裏幾次對鄭老師的吐槽傳到了領導的耳朵裏，加上我毫不掩飾的態度，讓公司放棄了我。我被公司架空，領導對我視而不見，同事對我避而遠之，分配給我的任務越來越少，且都是些最基礎、提成最少的任務，每個月只能勉強完成公司規定的任務量，幾乎拿不到一毛錢提成，有時候甚至會因為沒有完成任務而被倒扣工資。

生活中，我和盧佳選擇了不同的路，誰也無法說服誰。年後房東說要漲房租，盧佳順理成章地搬出去不再與我合租——她不是嫌房租貴，恰恰相反，她要去住房租更貴、條件更好的房子了。而我捉襟見肘，《逆河》的版權費還不夠半年的房租，我只能暫付一個月房租，然後四處尋找更便宜的合租間。

但我沒有被擊垮，那段時間的記憶裏沒有絕望和仿徨，只有壓抑中的鬥志和無休止的忙碌。工作清閑，我就自己寫劇本，自己寫的劇本投不出去，為了生計，我開始接私活。上班時間偷偷幹私活，下班以後則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跑應酬。那段時間什麽都寫，終於看著賬戶餘額漸漸多了起來。

9月，我因為胃穿孔住院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把醫保卡和銀.行.卡密碼告訴護士，讓她幫我交費和請護工，眼睜睜地看著卡上的餘額又變回四位數，大半年拿命去拼的結果化為烏有。

本來，漸漸鼓起的腰包讓我有了底氣，打算要辭職自己單幹，但手術室住院部轉了一圈之後，我才意識到五險一金多麽重要。出院以後，我乖乖回到公司，一面行屍走肉一般做著無聊的工作，一面繼續自己的寫作，先寫出了《系領帶的貓》，又開始寫《秋聲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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