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很多很多，我要慢慢地回想。窗外的夏蟲窸窸窣窣，陪了我一整夜，天亮了，陽光灑進窗臺，走廊裏陸續有人活動，Inès醒了，陸一梧還沒醒來，我去樓下買了些早餐，回來時病房裏多了幾個熟人，是Paul、小南和希希。Paul粗通法語，和Inès簡單寒暄著，希希和小南等在旁邊，小南鼻梁上掛個墨鏡，大概是為了遮黑眼圈。

她在墨鏡上方看我一眼，打個哈欠向我走過來，把一個文件夾遞給我：“咱倆大綱的調色盤對比，我的理由都附在上面了，你看著改。”

我愕然接過文件夾，想不到她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她的意思是她還會繼續和我合作？她還願意繼續這個項目？

“接著呀。”小南把文件夾塞給我，沒精打采地掃了一眼病床上的陸一梧，嘟囔著：“早知道他要在這裏睡大覺，我也不這麽拼熬個通宵。”

“小南——”希希出聲提醒她註意措辭。可惜她似乎永遠學不會好好說話，看看希希又看看Paul：“領導在這兒，就算是我躺在那兒，也得討論工作不是，何況我還豎著呢。”

Paul笑著逗她：“談不管用，得做。”

“萬惡的資本家。”小南白了Paul一眼，翻開文件夾：“來來小清我們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Paul和希希會心一笑，我低頭看著小南出的詳細的對比調色盤，這時候就聽Inès短促地喊了一聲，擡起頭來，看見陸一梧緩緩睜開了眼睛。

大家一擁而前，圍在病床邊，陸一梧迷茫地坐起來，環視著大家：“怎麽了？怎麽這麽多人看……看我睡覺。”

Paul呵呵笑起來，Inès急忙按了呼喚鈴，我默默退後一步，想要逃避他不再認得我的樣子，卻被小南一把推到了前面：“問她，是她把你拐走的。”

陸一梧的目光從小南轉向我，滿眼的迷茫和陌生，看了看我又轉向小南：“我昨天不是去找你說《一目五先生》的劇本嗎？”他皺著眉頭，努力回想。

“還有《藏鋒》。”小南還想繼續提醒，卻被Paul打斷：“小陸啊，這位是《藏鋒》的另一位編劇謝小清。昨天你連續工作突然暈倒，是她把你送來醫院的。”

陸一梧迷茫地撓撓頭：“好像也沒連續工作太久啊。”又客氣地向我道謝。

我禮貌地微笑：“都是同事，應該的。”

公司裏很少有人知道我和陸一梧是老朋友，但小南知道，她看看我，看看陸一梧，卻什麽也沒有說。

醫生來檢查了一遍，說一切正常可以出院。為了逃開尷尬的氣氛，我搶著去辦手續，小南也向大夥道別，晃晃悠悠跟著我後面。

我扭頭看了一眼她反著光的墨鏡：“想問什麽就問吧。”

“困，懶得問。”小南沒精打采地說，“你還真是傲嬌啊，自己想說，還得別人先問。先憋著吧，等我回家睡醒了再問。”說著在APP上叫輛順風車，兀自回家睡覺去了，臨走之前還不忘又叮囑一句：“快點改啊，你慢。”

***

Paul公務繁忙，代表公司表示慰問之後就走了，希希和我一起把陸一梧送回家。陸一梧家毗鄰朝陽公園，十幾年前房價過萬的富人區，現在更是高不可攀的黃金地段。屋裏陳設如故，只是多了一些時間的印記和女主人活動的氣息。

陸一梧現在和我和希希都不熟，我們沒有多叨擾，很快告辭離開。

在精致的小區景觀中走了一程，希希才打破沈默：“清姐，您是前輩，有些話本來不該我來說，可是——咱們這個圈子有的時候就是這麽殘酷。給你寫劇本的人，前前後後有十幾個，現在只留下我一個，不是因為我能力強，而是因為我撐住了。其實我只想說，這些事其實我都經歷過……”

“我知道……現在知道了。”我平靜地應著。我不知道希希曾經經歷的是什麽，但我的記憶回來了，我知道在這個圈子裏都會經歷什麽。

希希點到即止不再多說，停了一下又問：“你以前對這兒還挺熟悉的吧？”

“嗯？”

“五年了，雖然沒人告訴我，我也能猜到一點。”希希看著我笑笑說，“放心，我不問，也不亂說。”

忽然覺得她和盧佳其實有點像，看似溫和，其實清醒、篤定。我看看這個久違了的小區，回答道：“剛畢業的時候來過，後來就沒來過了。”

2004年秋天，我從老家來到北京，第一次見識帝都的摩天大樓，驚嘆著聞所未聞的小區建設，刷新了我對居住的認識。我在陸一梧家寄居了四五天，便以最快的速度租了一個合租間，搬了出去。

這麽好的房子，我當然舍不得離開，但那是陸一梧的爸爸給他買的，不是我可以住的。我把行李箱拖進簡陋的合租間的時候，用力想著：早晚有一天，我要自己在北京買這樣一套房子！

可惜，十幾年過去，富人區依然是富人區，我在北京也依然只有一個合租間立足。

那一年，第一次拿到工資，坐在臺燈下做預算，我才深深意識到，想要在北京生存太難了，為了多留點吃飯錢，我想我需要一個室友分攤房租。一起入職的新人還不算太熟，我在Q.Q上挨個私戳他們：有沒有想要租房的？有沒有願意和我合租做室友的？

問了五六個人，答案都是否定，直到一個女孩找到我：“謝小清，聽說你要找人合租？”

“是啊。你想來？”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兒找房子，我媽總說這不安全那不安全的，要是和同事住我媽肯定放心了。”她推了推眼鏡，有些靦腆地笑著，看起來很好相處的樣子。

下班以後，我拉著盧佳一起去看房子，一路上聊著天：“我問了幾個人他們都是剛租了房子不搬家，話說你之前住在哪兒？房租到期了嗎？”

“以前住學校，畢業以後暫時住在一個師兄那兒，生病什麽的雖然有人照顧，但是我媽更不放心……”

我聽出味道，故意八卦：“咦？師、兄？什麽不放心？”

盧佳唰地紅了臉：“好吧，是……是我男朋友，蹭住個十天半個月還行，再住下去就變同、同居了……其實也是因為離得太遠，他在豐臺呢。”

我看著她害羞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盧佳繃著一張通紅的臉，繃著繃著也噗嗤笑了。

所有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從這裏開始要N條線索交錯了，而且不是按照時間順序回憶，對敘事能力有很大的挑戰……我也不是很有信心，有哪裏看不懂的要問，哪裏覺得不合適的要說，我盡量努力修改，寫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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