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佳的師兄比她高幾級，畢業後保研、直博，非常優秀，今年剛剛博一，他幫盧佳搬家過來，看起來是一絲不茍的書生模樣，話不多，有些疏離，他禮貌地對我說拜托我照顧盧佳，我和盧佳聊起工作的時候，他就一言不發，總覺得，他似乎不是很喜歡盧佳現在的工作。

我以為是我的錯覺，等師兄離開問盧佳，盧佳嘆氣說：“是啊，他一直不高興我來做編劇，他說戲曲很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放棄，還說娛樂圈很亂，不希望我混進來。”

“怎麽能說是放棄呢？從戲曲到戲劇到影視本來就是一脈相承的啊！”我憤憤不平，盧佳卻很委屈地說：“他說的沒錯啊，上學學了四年，現在什麽也用不到。但是我媽說做戲曲沒前途，我總不能不聽媽媽的話吧。”被夾在媽媽和男友之間，盧佳想起來就是滿心的無奈和糾結。

她不願多聊，我卻暗暗惦記，枯想了一個多月，終於靈光一閃有了主意：“佳佳，你可以做一個戲曲主題的電影啊，就你最喜歡的《桃花扇》，做個《霸王別姬》那種的戲中戲，即做了電影，又對得起戲曲！”

盧佳聽了連連搖頭：“《霸王別姬》太經典了，從原著到主創都有豐富的閱歷，我不行。”

“你這樣縮手縮腳的更不行。”我幫她想辦法，卻被她一盆冷水從頭潑到腳，倒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翻了翻從她那兒借的《中國戲曲史》，忽然又有了主意，翻身坐起來：“怕駕馭不好故事，也可以做紀錄片啊，純知識性的，簡單多了！”

盧佳推了推眼鏡，考慮了一下：“雖然我知識儲備不太夠，但是我可以去問師兄，師兄還可以問導師，嗯……也許可以試試。”

工作很忙，我和盧佳白天忙著比稿，回家只要有時間就籌劃著紀錄片的方案，可沒等到盧佳向師兄說這件事，他們的感情就一再面臨挑戰。那段時間他們常常吵架，都是些可笑的原因，師兄一會兒不高興盧佳請他吃飯花錢太多太奢侈，一會兒不高興盧佳見錢眼開在工作中委曲求全，有一次打電話，大概師兄又在指責盧佳，她哭著弱弱地辯解：“我沒有背叛戲曲啊，我正想要做一個戲曲紀錄片呢。”但很快就被掛了電話，盧佳向我哭訴：“他說我自不量力，不尊重傳統，在胡鬧。”

這是何等的固執啊……我無言以對，我知道她很喜歡這位師兄，說起來都是滿滿的崇拜的語氣，就算他們吵架，盧佳也不允許我說她師兄的不好。我只能暗暗腹誹，表面上無力地說著安慰的話。

再後來的事情，我不太清楚，那段時間我和盧佳冷戰，也不知道她一個人怎麽挺過失戀時的痛苦，看著她最崇拜的師兄離她遠去。

實習考核通過了，也和盧佳和好了，我內疚著沒有在她最難過的時候陪著她，小心地問：“那麽，我們還做紀錄片嗎？”

盧佳擦擦眼淚，肯定地說：“做吧，說不定做好了，師兄就回來了呢。”

前期創作半年時間，後期制作又是半年，一年多之後紀錄片完成了，師兄卻不會再回來。又過了一年多，盧佳認識了她現在的老公老湯。記得那時候我在住院，盧佳跟劇組在外地，請了一晚上假來看我，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聊天，她在床前向我說起這個在她生命中剛剛出場的重要角色。他是聽著BBC，看著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亞長大的，現在做翻譯，他會背十四行詩，對國外戲劇名著如數家珍，在一次業內論壇的討論上和盧佳針鋒相對，但因為對對方的領域不了解，誰也沒法說服誰，之後盧佳惡補了西方戲劇，再次遇見這個人，發現對方也惡補了傳統戲曲，於是針鋒相對變成了惺惺相惜。現在他在追盧佳，盧佳有些猶豫：“可是如果我答應了他，那我是不是就真的背叛傳統了。”

師兄的話在她心裏始終是個疙瘩，可是誰不是帶著一顆千瘡百孔的心，堅強地告別過去。畢業兩三年，盧佳漸漸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她也許已經意識到，和師兄在一起太卑微，她需要一個從針鋒相對開始的新的戀人。

我知道她其實已經有了決定，只是需要多一點點的肯定而已。於是打趣地說：“怎麽是背叛呢，分明就是中西方文化的友好交流。”

後來他們就在一起了，再後來，我和盧佳鬧翻了，她結婚的時候給我發了請柬，我把請柬插在書架裏再也沒去理會，就在她婚禮前一周，我去簽了失憶協議。

***

合租房裏有些亂。晚上八點，同住的小姑娘陸續下班回來，三個人在客廳裏聊天，說說工作的煩惱，說說暧昧著的小男生，說說樓下新開的米線店和地鐵上遇見的流浪漢，嘰嘰喳喳熱熱鬧鬧，很像曾經的我和盧佳。

床頭燈不算明亮，照著我手裏不多的打印稿，U盤已經壞了，讀不出數據，但我記得那裏面存了些什麽。在《秋聲跋》的故事裏，李鶴閑19歲那年，秋聲樓門可羅雀，可李鶴閑就是李鶴閑，他還記著在大漠所見的一切，還在不自量力地單挑著看似無法撼動的強大力量。他是幸運的，在他最潦倒、最困難的時候，一個女子來到了秋聲樓。這個女子後來成了李鶴閑的妻子，他們一起去往南方深山裏神秘的古寨，揭開了巨大秘密的第一層面紗。

應該是在2008年暮春時節，寫這一段的時候，我很想談戀愛。大學時代因為社聯的同學們起哄，和圍棋社的眼鏡男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愛，學著別人的樣子拉著手在小樹林裏散步，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著我根本聽不明白的棋局和他完全不懂的藝術，還沒到畢業季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分手，等到大四分手季來的時候，我已經可以很淡定地給人當知心大姐了。很久以來我覺得我並不需要一個男朋友，可當我一個人做手術住院、一個人搬家、一個人出去應酬喝的爛醉打車回家的時候，卻忽然想念他一個人拎著兩個暖壺陪我一起打開水的時候。

那時盧佳不再和我住在一起，她有了新男朋友，也有足夠的收入讓她住更好的房子，可我只能為了房租搬到更遠的地方，在潮濕的舊房子裏茍且度日，放在枕頭下的賬本發了黴，最昂貴的一條連衣裙被老鼠咬破。我笨拙地試圖想要把裙子補起來，卻越補越糟糕，想起曾穿著這條裙子在老鄉會誇下海口，我把裙子扔進垃圾袋，不打算讓落魄的自己再出現在他們面前。煎熬著，孤單著，怨恨著——直到糟糕的日子越來越糟糕，壓抑著我最終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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