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聊得熱鬧，車載電話響了，顯示屏上顯示著阿森的名字和號碼，我一呆，忘了去提醒陸一梧別說我在旁邊，他已經接通電話：“忙完了？再不回電話我們都到了。到時候報備就變成先斬後奏了。”

我屏住呼吸，車裏響起那個久違的聲音：“和誰？去哪兒？”

“咳，那個……就是中關村那兒，和你媳婦，你知道那個……”

“記憶？”

“嗯。”

然後就是久久的沈默，我拽拽陸一梧，用口型告訴他不要告訴阿森我在旁邊。陸一梧困惑地看了看我，聽那邊阿森依然沈默，又喚了一句：“阿森？”

“在。”阿森應著，“她在旁邊嗎？”

陸一梧看了我一眼確定我的態度，然後有些遲疑地回答：“在……在那邊呢，不在旁邊。”

“哦。也好。”阿森說，“是不是她工作上遇到困難了？”

“嗯。呃，其實也不算是……”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看我，不好當著我的面直說。

阿森笑了一下，識破了陸一梧的遮掩：“行了別蒙我，我心裏有數。其實沒必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上面，有些東西不是跟隨記憶而存在和消失的，你確定這樣能行？”

陸一梧又看了看我，含糊地應著：“行吧……再說她好像也挺希望想起來的。”

“她也希望……”阿森輕笑，“行吧，既然是她決定的，你幫我捎幾句話給她。”

“嗯，你說。”

電話那邊沈默了一會兒，我們也在這邊沈默地等著，直等到他開口：“你轉告她，可能找回的結果會讓她有些失望，但比過去更重要的是當下，她必須看清形勢，有所改變。這不是妥協，這是‘曲線救國’，過程肯定會痛苦，但我知道她的堅定，她也必須相信，真正的理想，不會被時間打敗，反而會經歷了很多事情之後被打磨得越發清晰，一切都會回來的。”

我看著窗外，鼻子有些發酸。不論何時，阿森始終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經常執拗一意孤行，他是唯一可以勸住我的人。已經很久沒有互通音信，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洞察一切，預料到我今天的困境？我一時還沒辦法消化他說的這番話，只是癡癡地想，如果當初我肯聽他的勸，如果現在他在我身邊，是不是我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努力地想忍，還是沒忍住，輕輕抽了一下鼻子。

電話那邊很安靜，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這點細微的聲音，沈默了一下，阿森重新開口，他發出的第一個聲音讓我錯覺他是不是要叫我的名字，可沒有，只是問：“說得有點多，能記住嗎？”

“呃、那個……我錄音了！”陸一梧急中生智，強行幫我掩飾。

“呵，那我就再多說兩句。”

陸一梧看我一眼，“說。”

“你告訴她，如果你也把她忘了，她在北京可能就沒有特別親近的人了，那麽——可以來找我，隨時待命，手機二十四小時為你開機。”前半句還是對陸一梧說的，後半句則是完全對我說的語氣，他大概已經察覺我在旁邊。我看著窗外，眼眶有些濕。

陸一梧一頭霧水，完全在狀況外：“誒？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自行體會。”阿森的語氣又調回和陸一梧對話的語調，“我的話說完了，你們去吧。”說完就掛了電話。

車裏重歸沈默，陸一梧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小心地問：“之前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你們沒事吧？”

我搖搖頭不說話，陸一梧也不再追問，默默打開了廣播的音量，電臺主持依然充滿激情地聊著天，依然是路況、天氣、八卦和新聞。我看著窗外林立的高樓，那裏有無數的小格子，每個格子裏都可愛鮮活，充滿著平凡的理想和細碎的喜怒哀樂。我在那些小格子之間穿行，上一秒與我對視的小格子，下一秒就化為城市的背景，像偶然路過天空的流星，終究被黑夜吞沒。

***

傳說中神秘的失憶協議，在現實中存在的地方，只是中關村一幢普通的寫字樓裏普通的一層。陸一梧用我們兩個的身份證向管理員交換了一把鑰匙，他把鑰匙交給我，然後一扇神秘的大門向我打開，把他隔斷在外面。

路上輕松的聊天，到這一刻終於變得沈重起來，我回過頭看著陸一梧，卻不知道可以說什麽。

他向我擺擺手：“去吧。你的理想，還給你。以後我不記得，你自己要好好地保存啊。”

“嗯。”我重重點頭，轉身走了進去。

大門裏面，通頂高的櫃子裏嵌著密密麻麻的小匣子，看起來像是殯儀館的骨灰堂，也像是摩天大樓裏渺小的單元房，城市裏的人或許就是這樣，不斷地努力著，也不過是從一個小格子，跳進另一個小格子裏去。我面前的這些金光燦燦的小盒子裏，存放著一個個已經死去的心，一個個化成灰的靈魂，不知道這裏面有幾個人像我一樣，會在多年後重新回到這裏，見證自己的新生。

拿著鑰匙，我找到屬於我的小匣子，裏面放著厚厚一沓打印稿，一份合同，和一個樣式很古老的U盤。

打印稿上是我曾經稚嫩的文字——

***

秋聲跋

楔子

——玄庭八傑被傷返回。

——龍庭三劍受傷，無功而返。

——虎庭驍騎再受重創。

——龍庭庭首李有陸宣布婚約取消，要為侄兒另擇佳偶。

——道氣門掌門發赤翎令，告知天下，展嬈已叛出道氣門，乃中原正道之敵，天下群雄，當群起誅之。

“已經是第七封了，公子，你怎麽看？”老仆手捧著一封急信，信封上一片紅羽，道氣門赤翎令，十萬火急。

“當然要去，給老於洗洗好就走！”青衫少年的語氣毋庸置疑，他挽著褲腳和衣袖，站在水裏賣力地刷著馬，頭也不曾擡。原本該是下人做的事，他卻把這馬寵上了天，其他人誰也碰不得他的坐騎。那馬舒服地瞇著眼睛，噴了一個帶著水滴的響鼻。少年人笑著躲著，一面繼續和老仆說：“憑我身手，怎樣也不會丟了秋聲樓的人。”

老仆喏喏應著，猶猶豫豫地又說：“公子的武藝自然不是問題，只是……事情只怕不像公子想的那樣簡單。”

少年人停了下來，用水淋淋的手拍了拍老仆的肩膀：“江湖好容易有這樣的熱鬧，怎能不湊一湊。”他終於擡起頭來，展開一張少年人俊俏的臉孔，似笑非笑間大有深意。

……

……

***

那是2007年的冬天，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天氣很冷，暖氣不好，窗戶也有些透風，我裹著羽絨服，站在出租屋的窗口看著外面的雪。下班歸來的人縮著脖子孤零零地走在路燈下，雪很快抹去他的足跡，把路邊修剪整齊的冬青樹壓得又低了一些。我看著那條路、那串路燈、那些飄飛的雪，想象那是一條河流，那是一片花燈，那些是飛揚的蘆花，在那條河流的旁邊，有團團簇簇的花擁著一座樓。

就是這樣，那個刷馬的少年突然闖進了我的腦袋，然後跟隨著我一起成長，直到現在。

鶴閑，這是我們的第三次初遇。

作者有話要說：

李鶴閑對我很重要，因為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主角，也因為他就是在這樣一個雪天，突然出現在我的腦袋裏，讓我覺得，那是一種緣分和命運的賜予。李鶴閑的故事寫了很多年，改了無數版本，但是這個開頭幾乎沒有改過，因為那就是出現在我腦袋裏的第一個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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