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我在醫院陪床，診斷書上寫著因為工作壓力過大而昏迷，真正的原因卻只有我知道。

四點半，Inès從家裏趕來，不慌不忙的，看見昏迷在床的陸一梧，做的第一件事是掏出手機拍個黑歷史，沒心沒肺的淡定讓病友們紛紛咋舌。很顯然，Inès已經知道了真相，她在翻譯軟件上打字告訴我，陸一梧已經交代過了，他醒來以後不再認識我，讓Inès不必為此困惑，也不要提及此事。

五點，醫生來了一次，疑惑著陸一梧的情況並不嚴重，為什麽還沒有轉醒，叮囑我們註意觀察情況。醫生下班了，我沒有走，就當是作為單方面的老朋友再陪他一程，也好代Inès應付些需要與人交流的事。

七點多，陸一梧的助理打來電話說收到了一部分小南修改好的劇本；八點多，助理帶著劇組一群同事來探望，買了些水果，說了些閑話。他們一走，水果就被我和Inès分吃一空。

十點，醫院裏安靜下來，Inès搬著凳子坐在病床邊，百無聊賴地數著陸一梧的眉毛，數著數著，就趴在陸一梧身邊睡了。我靠墻坐著，翻著封存多年的稿件，開始慢慢消化那些突如其來的記憶。

***

2004年7月，我告別大學，和陸一梧一起來到北京，很快入職。7月底，盧佳成了我的室友。10月，我第一次提出做戲曲紀錄片的想法。2005年初，我和盧佳一起通過了實習生考核，很快，《千載青衣，百年青樓》通過選題審核，我們開始為了這個紀錄片忙碌。7月，前期劇本寫作結束。我開始寫《逆河》。2006年初，戲曲紀錄片制作結束，盧佳拿到了應得的編劇費，我卻沒有。2007年深秋，我開始寫《系領帶的貓》。2008年初，開始寫《秋聲跋》，就是李鶴閑的故事。2009年，《秋聲跋》寫完了，我卻選擇了失憶。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故事。

在故事的最開始，李鶴閑只有17歲，他的父母已經去世，只留給他李家世世代代經營的秋聲樓，和一個據說江湖經驗豐富的老仆。那時的江湖看似升平，實則危機四伏，李鶴閑藝高人膽大，趁著年輕氣盛，不顧老仆的勸阻，帶著那匹似馬非馬的坐騎老於，一路殺去了西域大漠，群雄雲集，年輕的李鶴閑沒有選擇隨波逐流，他糊塗又精明地選擇和敵人做朋友。然而三兩個人的力量不足以抗衡強大的武林霸主，他狼狽歸來，淪為笑柄。

多年之後，大漠外的朋友牽著駱駝來到中原，他們躺在石橋上談論著昔日大漠的風霜和如今江湖的飄搖，笑柄仍是笑柄，李鶴閑卻已經看透一切，他看著長河盡頭那個支離破碎的月亮說：“這個江湖上，庸庸而來，碌碌而去，不過都是愚蠢的信徒。”

“我是你在心中尋找的人。”不久前的夢境中，提燈的李鶴閑曾這樣對我說。他是我，是我想象裏那個有足夠的能力與世界抗衡，至少也有足夠的能力在世界中保全自己的人。我尋找著這個人，因為我自己做不到。

***

那一年作為實習生，我的工作是從“比稿”開始的。同批入職的應屆生八個人，加上三個先後入職的往屆生，每個題目都有十一份答卷，卻只有一個人被選中，被選中的人可以得到豐厚的稿費，其他人只能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被舍棄，依靠每個月一千五的基本工資勉強度日。

從半分鐘的廣告，到十分鐘的宣傳片，到三十集的電視劇，無數次比稿，我一直在落選，從未成功。二十幾歲的年紀還不知道什麽是沮喪，每一次我都覺得下一個創意一定可以勝出，可下一次還是失望，沒關系，睡一覺，第二天又開始為新的創意而信心滿滿。

這樣的循環從7月持續到了11月，這天Q.Q裏跳出消息，是盧佳：“清清，我聽說到年底就要決定實習考核的成績了，怎麽辦啊，比稿我一次也沒過呢555555”

距離決定命運的時刻只剩下不到一個月了，好快！心裏慌了一下，然後努力安慰盧佳：“沒事，我不也沒通過過嗎。要不咱們私下問問前輩，他們有經驗，知道鄭老師喜歡什麽樣的。考核通不過也沒關系，有我陪著你，這麽大個北京，還愁沒工作嗎！”

“我媽不想讓我去劇團，說那都是戲班子掙錢少，找這個工作特別不容易，我不想弄丟啊55555”盧佳在對話框裏訴著苦，很快又說：“算了，明天就要交稿，我改稿子去了。”

“加油加油！”我發過去一大串加油的表情，這邊也忙著自己的稿子。

下班時間，我再次敲盧佳：“佳佳佳佳，我問過前輩，前輩說我構思挺好的，就是不細致，而且太理想化，可操作性低，今天我得加班改稿子了，你加班不加班？我要下樓去覓食，給你捎點什麽不？”

停了好一會兒，盧佳才回了我幾個簡單的字：“加，不吃了。”

不吃怎麽行，我繞到盧佳的工位上，拍肩膀嚇唬她：“吃飽了才能幹活，不允許你不吃飯，說，吃什麽！”

盧佳身子動了一下，卻沒有回頭，低頭一看，眼睛紅紅的，竟然在哭。“怎麽了？是不是前輩批評你了？”我小心地問。

“不是。”盧佳抹抹眼淚，哽咽著說，“我還沒敢問，我寫得太差了，不好意思打擾別人。我覺得這次真的過不了了怎麽辦啊……”

“有什麽不敢問的，要不我幫你問問好了。我現在買飯賄賂前輩去，佳佳乖，別哭了，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啊！”我給盧佳抹抹眼淚，安慰了幾句，才出去買飯。豁出去一周的生活費，買了一大盒子套餐給前輩，然後在路邊花兩塊錢買了四個包子，準備回來和盧佳分著吃。

回到辦公室時，盧佳不在工位上，大概是去衛生間了吧，我沒有多想，先去給前輩送飯，然後回來給盧佳發消息：“我問過了，前輩說你比較細致，但是構思太規矩，沒亮點，還說咱倆正好互補一下。哈哈，求提攜，求互補，求共同上進！”發完消息再擡頭看看，盧佳還是沒回來，去哪兒了呢……我心裏納悶，默默啃著包子，擔憂著盧佳，改著稿子，迷茫又不失信心地想著未來——加油，只要這一次過了比稿，拿到獎金，就可以請盧佳去吃小龍蝦，未來一切就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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