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陸一梧是來當說客的，於是急於亮出我的態度，沒想到陸一梧搖搖頭說：“沒有人讓你妥協，也不像你以為的那麽消極。市場會改變，你怎麽知道它接下來等待的那個人不是你？羅總支持你的劇本，就說明了這一切。”

我沒有想到他會這麽說，有些愕然地看著他，只聽他又說：“其實現在的市場比前幾年更適合你，擺脫你給自己預設的那些概念，你沒問題的。”

這些鼓勵的話不知從何而來，可現狀擊碎了所有鼓勵，我揚起嘴角笑笑：“我現在真的有問題。”

陸一梧有些詫異，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我看著他等著他的話，等到最後他只是說：“以前你從不會說自己有問題。”

“以前我究竟是什麽樣子啊。”承認了自己面臨的困境，反而一身輕松，我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以前我是不是特厲害，從來沒有搞不定的問題？呵，這兩天我發現自己搞不定的時候，我都在想要不要去找回個記憶什麽的，我真的去打聽那個‘失憶協議’的事了哈哈哈，然後就覺得我大概是傻了哈哈哈……”

我的聲音覆蓋下，只聽陸一梧問：“需要我幫忙嗎？”

我的笑聲滯住了。需要，我當然需要，可是我不能這麽做，只停頓了一刻，我很快再次笑著說：“需要，你幫我保守秘密，假裝我現在文思泉湧肯定可以按時交稿。”

“……”陸一梧不應，他知道我在避重就輕的瞎說。

他不說話，我就說，我不想哭，於是笑：“你說我是不是顯得特別不專業，特別像個鄉下來的土包子？”我不懂合作，不懂版權，甚至不懂作為編劇該如何創作，面對其他人體面的樣子，我自慚形穢。

陸一梧沈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緩緩地點點頭。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似乎太實誠了，補充了一句：“你要不是這樣，那就不是你了。”

好像比沒補充更糟糕，我自嘲地笑笑，陸一梧看了我一眼，又補充了一句：“就是沒以前那麽雞血了。”

在這樣的心境下，我竟然被他的耿直逗笑了，絕望地捂住了臉：“你別說話了。”

大概是看見我笑了，陸一梧覺得我的情況並沒有他以為的那樣糟糕，松了口氣，陪笑了兩聲。

笑聲裏，我說：“我寫不出來，真的。我現在真的覺得小南的很多想法都不錯，可我已不再和她搭檔，不能再用她的想法，憑我自己的話，明知道有更好的處理方式而不用，我又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我把攥在手裏的餐巾紙鋪開在桌上，告訴他現在我面對的困境，“我現在急需一個靠譜的靈感讓我把自己的大綱做到最好，才能對得起自己又對得起工作。但很難。進退維谷，這就是傳說中的瓶頸吧？”

陸一梧的表情隨著我的話漸漸凝固：“這不是創作中的瓶頸。”

我看看他，覺得他並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也罷，我也就是說說而已，又不指望誰真的能幫到我。

陸一梧又說：“你的雜念太多。小南只是比較有個性，人也不壞，其實對你也挺友好，就是方式有點奇怪罷了。你剛剛說的同質化的問題，她也有心挑戰，她專業基礎好，劇情感強，你們合作不是挺好的嗎？”

提起小南，我心裏有無數句話想要頂回去：她專業好，才顯得我更加無用，她劇情好，可我不想我的故事任她擺布，她現在與希希合作和我唱對臺，她好一分，我的勝算就弱一分……可我什麽也沒說，只是以不輕不重的一句話截斷了陸一梧的話頭：“沒用，個性不合。”

“同事合作哪有什麽合不合的，又不是兩口子過日子……”陸一梧依然在試圖調和我和小南的關系，向我說小南專業出色、我們個性互補、都喜歡挑戰市場之類辛凱說過的話，不提小南還好，越說越覺得惱火，一早上努力壓住的情緒又開始翻騰，我腦子一熱，提高了聲音：“陸一梧！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如果沒有小南的話我現在已經順利交稿了，能不能別在我面前提她！”

話說完周圍空氣一片安靜，我知道自己又失態了，訕訕道：“可如果沒有她我也會被淘汰，呵……不好意思，可能昨晚沒睡好。”

陸一梧的確被我震了一下，很快卻咧嘴一笑：“感覺忽然當年的謝小清又回來了。”

我一怔，嗤地笑出了聲，陸一梧也在對面笑起來，我看看他，越發笑得厲害，手肘支在桌子上，捂著臉笑得有些神經質：“少跟我提當年的謝小清，犯忌諱。”

陸一梧卻沒有再笑，靜了一下說：“小清，我覺得可能真的等不了你再成長一次了。”

我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擡起頭看著他。他喉頭聳動了一下，說：“我帶你去吧。”

***

陸一梧今天來，就是做好準備帶我去解鎖記憶的。他去打電話聯系解開失憶協議的事，我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著資料。很快我就要找回我的記憶和曾經的才華，那時就可以面對這一團亂麻了吧？但代價是失去陸一梧這個十幾年的老朋友，我不確定這樣對我還是對他更殘忍。

辦公桌上還放著陸一梧給我畫的李公子，我抽張紙巾擦著上面的灰塵，又想過去許多個關於李公子的夢，還有最近的那個，第一次遇見十七歲的李鶴閑的情景。記憶深處有些依稀的畫面，那天下著雪，我坐在臺燈下，帶著像現在這樣的不甘和仿徨，小心地捧著已經千瘡百孔卻尚未死去的最初的理想，寫下了關於李公子的故事的第一個場景。那就是我與他的初遇，那時李公子十七歲，而我呢，那年是二十五，還是二十七？

手機鈴聲將我拉出回憶，是小萌的語音消息：“姐，放心去，既然對你那麽重要，那麽除了支持我沒有其他任何可以說的。家裏都好，不用擔心。”

應該是陸一梧給小萌打了電話。我把玩著手機，猜測著陸一梧還會把電話打給誰，手機屏幕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卻始終沒有等來第二條類似的消息。

***

陸一梧的車沈默地開上四環，廣播裏交通臺說著道路的擁堵、未來幾天的晴天和大雨、娛樂圈的醜聞和撕逼，以及即將到來的裏約奧運會。

這大概是作為老朋友最後的一程，我不想在這樣的氛圍裏度過，找了個機會打破沈默：“08年奧運會的時候咱正在北京吧，去看了嗎？”

“沒，那是政府和大學生的事兒，咱工作忙成狗，再說那種地方一堵幾個小時，去看的都是外地來的，有錢有閑的人。”陸一梧輕快地回答，“對了，盧佳好像說要去看蹦床比賽，還被你鄙視了。”

“哈，為什麽啊？”我笑著問。

陸一梧回憶了一下，搖搖頭說：“我記性不好，都記不清了。”

我嗤地笑了：“對哦，你最容易糊塗錯亂，所以你才不怕忘記我是嗎？”

“反正還要合作《藏鋒》，還能認識的嘛，這個失憶協議，總不至於黑科技到每天刷新我記憶一次吧，哈哈哈哈。”陸一梧樂觀地說著，放小廣播的音量。我們都一樣，不想避而不談這個話題，又不想太沈重，於是調侃說笑，說段子一樣設想著該如何重新認識，怎樣解釋我為什麽對他如此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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