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加一晚上，我沒有寫出一個字。周三已經結束，還有四天，還有四天就要交稿。我沒有小南那樣的速度，四天時間我不確定自己可以寫出來，何況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一丁點思路。

思路已被小南的構思全面霸占，盡管我並不願意承認她的構思比我好。我已經把她趕出劇組，再借用她的大綱無異於自打臉，可我又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我當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大綱交上去，但既然是用心寫的劇，明知道可以做得更好，我不想提交一個次優的方案，更何況還有辛凱的Plan B，我不想輸。呵，是我將自己陷入兩難境地，進無門，退不甘，騎虎難下。

晚上沒有回家，抱著電腦在休息室裏加班，希望靈感可以突然迸發，帶我走出這個困局。來到北京之後，很多個晚上都是在休息室度過的。工作並沒有忙到那個地步，只是我很怕一個人回去面對著空空的屋子，害怕一個人躺在床上等睡著，那樣會很容易想起阿森，於是總在休息室裏看看書或者追追劇到深夜，這樣連熬幾天，再回去睡個昏天黑地。

今天沒有回去，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依然想起阿森。想起曾經遇見麻煩，也是在這樣晚上倒在沙發上，他風塵仆仆趕回來把我抱在懷裏，我說：“怎麽辦，你不在的時候，我把什麽都弄得一團糟。”

怎麽辦，現在他不在，我又把一切弄得一團糟，某一刻我覺得他會再一次風塵仆仆地趕來，下一刻又想起我們不是當年，想到他冷冷的神情，告訴我一切都是我的癡心妄想。心痛，又掙出一點倔強來——我偏不，我偏要自己做到做好，向質疑我的人證明我可以。

我有不得不這麽做的決絕，有破釜沈舟的勇氣，卻唯獨沒有做好的辦法和實力，我看著遠處辦公室加班的同事點亮的燈，想象那是提燈的李公子，我看著那邊癡癡地想：鶴閑，現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

日歷已翻到周四，距離交稿只剩最後四天。早上，小南和陸一梧說說笑笑去會議室討論劇本，我找了些面包牛奶，坐在空蕩蕩的餐廳獨自吃著早飯，幾乎一夜沒睡，還是想不到完美完成這項工作的方法。

餐巾紙、圓珠筆，我心不在焉地畫著，聽見說話聲和腳步聲走近，是小南和陸一梧，我沒有擡頭，頭頂方向小南一驚一乍地說：“小清你變了！說好的會寫四天呢？為什麽昨天翹班今天又在這兒閑著？”

我不動聲色地收起來剛剛劃了幾筆手稿的餐巾紙，那上面醒目地寫著幾個小南的創意。擡頭笑了笑，我說：“清凈。”

小南的目光跟隨著我手裏的餐巾紙，最後瞇著眼睛收回意味深長的目光。“嘖，貌似被嫌棄了啊。”直起身子，又看了看陸一梧：“你們聊，我撤了。”扭頭走了出去。

陸一梧看看小南離開的背影，說：“她是陪我來找你的，聽說你昨天沒來上班？”

我失笑：“我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勞模，翹班半天每個人都要問一遍。”指了指對面的座位：“坐吧，今天不急著回劇組？”

陸一梧在我對面坐下來：“嗯，給劇組放了兩天假，沒想到劇本解決得比預想順利。”

我又不由地皺了皺眉。小南的效率之高，能力之強，讓我有些不舒服。

“你和小南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陸一梧盡量婉轉地說，可我不想和他聊小南，截斷他的話頭直接發問：“如果我不和小南合作，劇本版權怎麽辦？”

陸一梧對我提出這個問題有些訝異，但很快回答道：“屬於公司。”

“那如果我寫的不能用，或者我也不寫了呢？版權怎麽辦？”

陸一梧重覆著同樣的答案：“屬於公司。”

呵，意料之中，難怪我問辛凱的時候，他選擇不回答。“所以，如果我現在退出這個項目，小南來接管或者其他任何人，最後上映的時候，我可能連署名權都沒有，是嗎？”

陸一梧沒有回答，大概就是默認。我笑笑，沒有再問。

“你為什麽要退出放棄？現在距離談版權還遠得很。”

“至少先心裏有數吧。”我隨意地回答。

陸一梧沈默了一下，說：“你們做編劇的，總是想的很多，可就是因為想得太多太深，有時候把一些事又看得過分重了。”

他看起來有話要說，我問：“怎麽說？”

陸一梧準備了很多話，看我也還想聊的樣子，便娓娓說起來：“我家裏是幹零售的，我爸經常說，生意有時候一點也不俗氣，因為仔細琢磨，裏面有歷史、社會、人性，說小了是博弈，說大了都是‘道’。他說如果什麽東西突然打開了市場，其實不是這個東西打開市場，而是市場一直在等著這個東西來。他說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改變更多人構成的市場，只能把握它，順應它。”

我不喜歡商人和生意場，但是陸一梧是個不怎麽帶銅臭味的富二代，所以他說的我也不排斥，閑閑聽著，閑閑聊著：“所以你爸爸是在‘無為而治’嗎？”

“差不多吧。小清，我們是在做文化產業，不是純藝術，像零售業一樣，是面對所有人的。不是熱播劇改變了影視劇市場，是觀眾看多了一本正經的主旋律，需要看看輕松的偶像劇，看偶像看得審美疲勞，又開始呼喚精工細作和老戲骨。我知道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影視劇市場讓你們這樣有想法的人失望，但現在應該擺正心態，觀眾的需求和你的需求並不是對立的。”

陸一梧很少這樣長篇大論地說話，他有時候看起來懵懂糊塗，但其實心裏什麽都清楚。我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說，觀眾是我們要經營的天下，有他們的膚淺也有他們的高尚，有他們的蒙昧也有他們精明，我需要擺正自己的位置，我不是造物主而是服務者，不要妄想用編劇的身份影響市場。”

陸一梧沒有說話，我想我大概猜對了。他說的很有道理，可我並不打算接受他的觀點，世界之所以多姿多彩，就是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態度和不同的做法。我笑笑說：“所以，現在的市場只有千篇一律的題材才能賣得出去，而不是傳說中的百花齊放。觀眾喜歡看諜戰，就出來五花八門各種諜戰，喜歡看仙俠，就出來各種各樣的仙俠，就像當年的武俠市場爆炸一樣，曇花一現又迅速衰敗。我可能真的是老了，不是很明白在文化市場這種嚴重同質化的意義何在，我以為我提的選題是在搶占細分市場，沒想到別人管這個叫‘冒險’。好，既然市場不歡迎有主見的‘冒險’，我可以退出，但不會妥協。”

昨晚我已經安靜地崩潰過了，現在說話還算克制，我沒有說出口的是，如果市場只能容得下同質化的題材和覆制粘貼的匠人，那還要我幹什麽？我沒有足夠創作的能力，也不願意隨大流覆制類似的內容，那麽我來這裏做這份工作的意義是什麽？我贏不了那一口氣，我認輸；我鬥不過這個現實，我認輸；沒有版權也沒關系，反正他們要求的我做不到，我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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