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小南和陸一梧他們都在討論《售樓處的一目五先生》劇本，Paul說了一會兒先離場，又有其他部門同事陸續進去，而陸一梧和小南作為劇組核心，一直沒有從會議室裏出來，小南的電腦沒有關，我在她工位上坐下，翻看著《售樓處的一目五先生》的劇本，卻一直在走神。

我很清楚在這些稿子裏我的表現不如小南，卻還妄想著像在安城一樣，可以先下手為強，用人情和資歷壓一壓小南，遺憾的是，他們絲毫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是啊，安城那樣的地方，小得像是一個村莊，資歷、人情可以解決大多數問題。可是北京不是，職場的殺伐中沒有尊老愛幼，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他們談能力談得那麽天經地義，讓我為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而感到難堪。

可我能怎麽辦呢？我失去了過去五年的記憶，如果我可以找回記憶，找回曾經的才華，那我還用這樣嗎？我不知道過去幾年自己經歷了什麽，但可以讓我舍棄一切選擇失憶的，一定有什麽不公和痛苦。我想那時候我一定還年輕，對待社會上種種不公無所適從，但現在不是，我已經從渾水中淌了過來，熟悉職場的規則和社交技巧，只要可以找回記憶，找回失去的才華，我就可以不怕小南，不怕希希，我可以憑借自己完成這個劇本。

我看向會議室的方向，陸一梧還在裏面開會。我是否需要他幫我找回記憶，如果那樣的話他就會忘記我，該怎麽做？我拿不定註意。

***

想到這個劇本很可能會成為炮灰，想到很可能我將離開這個劇組，我就無心多寫一個字。離下班時間還早，我破天荒早退，提前回家。今天北京天氣不錯，難得沒有霧霾，艷陽高照，不到晚高峰，站了兩站後竟然有了一個座位。車窗外每個人都像上了發條一樣，低著頭趕路，興奮地談笑，只有我懶懶倚在車窗上，一灘爛泥一樣什麽也不想做。

回到家洗個澡，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睡得不□□穩，夢裏很多人影在我眼前亂晃，小南、希希、Paul，公司的同事，租屋裏的室友，他們指著我，嘲笑我，笑我的無能，連個簡單的大綱都寫不好。我捂住耳朵不想聽，想推開他們離開，卻看見人群後面，阿森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一切，我想要沖出人群奔向他，他卻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跌倒在地，再沒有力氣爬起來，這才怔怔想起，他不再是我的阿森了。那些嘲笑我的人，與我為敵的人，一個一個也都離開了。天空飛起紛紛揚揚的大雪，一層層蓋住我，我蜷縮起來，閉上眼睛，沈睡在埋葬我的大雪中……

都說那樣蜷縮著手腳的樣子像是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是最治愈的姿勢，我在半夢半醒間用被子裹緊自己，治愈自己，走入下一個夢境。

那些雪都變成了落花，它們紛紛飛著，重新掛上枝頭，退回花苞嫩芽中去，時間在逆轉，我褪去歲月的痕跡，變成二十歲的樣子。我俯瞰著這一切，看著年輕的自己蕩著一葉輕舟，輕舟在小河上緩行，河邊蘆花開得正好，白茫茫地延伸向遠方，水底有過幾只青脊小魚，一只白鳥從蘆花中撲騰著翅膀飛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我唱著歌兒逆時間之流而上，然後在某個地方，赤著腳踏上河岸濕漉漉的泥土，穿過那片茫茫的蒹葭，看見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少年和他的秋聲樓。

那樓也還年輕，年邁的老仆推開大門跑出來，一路小跑，把一封急信遞給刷馬的少年：“這是第七封了，公子，你怎麽看？”

“當然要去，給老於洗洗好就走！”青衫少年的語氣毋庸置疑，他挽著褲腳和衣袖，站在水裏賣力地刷著馬，頭也不曾擡。那馬舒服地瞇著眼睛，噴了一個帶著水滴的響鼻。少年人笑著躲著，一面繼續和老仆說：“憑我身手，怎樣也不會丟了秋聲樓的人。”

老仆喏喏應著，猶猶豫豫地又說：“公子的武藝自然不是問題，只是……事情只怕不像公子想的那樣簡單。”

少年人停了下來，用水淋淋的手拍了拍老仆的肩膀：“江湖好容易有這樣的熱鬧，怎能不湊一湊。”他終於擡起頭來，展開一張少年人俊俏的臉孔，似笑非笑間大有深意。

朝陽漾著水花，水花濺到了水邊的蘆花，壓低了蘆葦的腰桿，隔著蘆花，年輕的謝小清和年輕的李鶴閑，向彼此展開第一個笑容。

***

夢醒後我抱緊被子，想要回到夢境，又深知現實不可逃避，虛無縹緲的夢境無法解決我所面臨的困境。第一次，關於李公子的夢也無法治愈我，我回想著他那張年輕的臉，怔怔地想，十七歲的李鶴閑回來了，他的故事又要重新開始了嗎？我……真的應該去找回記憶嗎？

到了上班時間，我沒有去。反正考勤制度松，每天只用打一次卡，反正去了也完成不了工作，反正那裏有一堆麻煩事等著我，說不定還有人等著看我的笑話。地鐵駛過望京站，我沒有下車，繼續坐在地鐵上滿北京亂跑。我去了寫字樓最集中的金融街，也去了北漂藝術家聚集的宋莊，在大雜院外的電線桿上尋找小廣告，也在地道路邊和算命的交談，卻沒有一個人聽說過“失憶協議”是什麽。

最後，我站在車來車往的北京大街，看夏日中午的陽光灼灼，所有醜的美的對的錯的都在陽光下無所遁形，我瞇著眼睛躲避刺目的陽光，覺得我大概是瘋了，我竟然會相信那個所謂的“失憶協議”的傳說，在這個如此現實的城市裏，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一個不切實際的騙局中。

生活荒唐卻無處可逃。所有人都那麽現實，只有我面對理想，一腔孤勇，狼狽而又驕傲。我像是一個小醜，在這個行色匆匆的城市裏，上演著一幕獨角鬧劇。到收場的時候了。我默默回頭返回地鐵站，準備去上班。

到公司時剛過了午飯時間，同事們從餐廳裏出來，下樓去轉轉或者回到工位上繼續工作，我像往常一樣和他們打著招呼，有的人問我上午去了哪兒，我回答說有點事，有人問我怎麽不去吃飯，我說回答說在外面吃過了。來到辦公室，小南果然不在，我像往常一樣開始工作，希望不要被人看破我心裏的狼狽。我一無所有，沒有記憶也沒有退路，可自己選擇的路，就算姿態再難看，也只能自己去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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