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記憶破碎和淩亂。我記得和阿森一起上樓，想要和媽媽好好聊一聊；也記得剛進門時，媽媽急切又小心地問我：“沒出什麽事吧？”我還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沒事，活動忙完了，明天就不用加班了。”也記得小萌在中間殷勤地調和。可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努力壓制心裏的怒氣，又是怎麽樣開始吵得翻天覆地，我記不得媽媽都說了什麽，也幾乎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那些話。

最開始，似乎是媽媽說她也都是為我好。這種親情綁架的壓力讓我腦子有些熱，還在用殘存的理智盡量控制措辭：“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們好，可是我們也有自己的想法，你那些生活經驗，不一定對我們的環境有用，你是不是也可以稍微聽聽我們是怎麽想的？”

後來媽媽說到小萌從來聽話，而我生性倔強，我卻想起小萌喝醉了酒，躺在我腿上說她一點也不想做公務員的樣子，忍不住出聲打斷：“你只知道小萌順著你，小萌其實一點也不想考公務員你知道嗎？”“如果小萌因為走錯路，錯過了更好的人生，我算是個導火索，而你的所謂‘關心’才是元兇！”

人的脾氣像是一個沈睡的怪獸，一旦被喚醒，一切就開始不受控制，後來媽媽氣得回了裏屋，我還要跟著她後面，打開門，說完我一定要說出的話：“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說你沒本事的那些話，你有本事的很，在你心裏你有本事有想法有主意！如果你知道自己沒本事，就不會對我們的人生指手畫腳！”

小萌勸沒勸住，阿森攔沒攔住，最終，我喊出了最傷人的話：“就知道讓我找穩定的工作，你以為工作是想找就能找到的？五年！我缺了整整五年！當時就是你為了所謂的穩定、所謂的為我好，讓我放棄在北京好好的工作，回來這個破地方！現在你滿意了？還有什麽要安排的，你盡管說！想讓我再失憶一次，可以，隨你！這次最好徹底一點，從小到大的記憶都抹掉，變成一個任你擺布的洋娃娃！”

說完這些話，媽媽張大了嘴，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臉色一會兒煞白，一會兒又漲得通紅，眼淚瞬間溢滿了眼眶，在媽媽的眼淚落下來之前，小萌上前一步，擡手沖我一個巴掌：“胡說什麽！”

我捂著臉呆在原地，才意識到那些話說得可能有些過火，媽媽拉開小萌，尖聲說：“讓她說！讓她說！對我這個當媽的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只管說！”

最後，我是被阿森連抱帶拖帶出家門的，身後小萌抱著媽媽，媽媽哭喊著：“走吧！回你的北京去！再也別回來！”

爭吵像是一把雙頭槍，傷害別人的同時也刺傷了自己，心裏像是被人捅了無數個窟窿，血都化作淚水，從眼眶裏湧出來，止也止不住。家是人腳下的根、身後的依靠、最後的港灣，那個出租屋裏有我的家人，那裏就是我的家，可我在深夜裏離開，像無跟的浮萍、斷線的風箏、漂泊的航船。毛坯房裏只有一個睡袋，阿森問我要不要出去住一晚，我卻固執地要回到我們的毛坯房，就算是毛坯，至少可以告訴我我還有一個家。

哭了一路，回到毛坯房裏才稍稍平靜下來。阿森問我：“需要我勸你安慰你，還是當頭棒喝？”

沒有閉嘴不說話這個選項，說明他有話要說。在假話和真話兩個選項裏，我選擇真話。“當頭棒喝吧。”關於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我還有太多想不通，雖然現在心裏痛，但我還想要再痛一點，痛著痛著，也許就會想通了。

阿森坐在我對面，拉著我的手：“以你的性子，就算是有人逼你離開北京，不論是獨斷專行還是用親情攻勢，你真的會聽話嗎，還要為此抹去自己的記憶？”

我呆住了，這是我從未想過的問題。沒錯，以我的性子，這個決定只要不是出自我自己的本心，我都絕不會聽從，就像我現在不可能因為媽媽的不接受而離開阿森，我會選擇勸說、爭吵，甚至斷絕關系都在所不惜，唯獨不會妥協。那句話真的說重了，冷靜下來想，還原簽下失憶協議時的場景，無論我因為什麽要離開，媽媽也不會願意我傷害自己，去簽那個協議丟掉自己的記憶。想起醒來後最初那段時間，那是在爸媽面前不能提起的禁忌，提起的時候他們會紅了眼眶，那些被我遺忘的記憶，也許至今仍是橫在他們心中的一根刺，可我卻說了那樣的話。想著，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阿森擦了一下我的眼淚，又說：“有一件事，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

“是什麽？”

“盧佳對你有一個評價：總是喜歡用毀滅自己的方式傷害別人。”阿森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這是第一次去常德的時候，我離開後盧佳說的，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我和陸一梧和盧佳之間的關系，卻記住了這句話。

盧佳，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可以這樣毫不客氣地點中我自己都不肯承認的死穴。

那天阿森和我說了很多，他說最初和我在一起，是以為我可以包容理解他與這個世界的背離，但沒有想到，我看似順從，其實比他更想要對抗這個世界。他說我們這一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代際差異，需要更多的與這個世界的磨合。“但激烈的對抗從來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因為你只看到了不可磨合的地方，沒有意識到對這個外部環境的依賴遠遠多於矛盾。”

他說他見過很多想要對抗這個世界的人，可越是激烈的對抗，就越早敗下陣來。“因為誰也沒法完全脫離這個世界而活。那些依然活躍的驢友，每年都會去山區或者災區工作的志願者，他們一年有十一個月都在努力工作，才換來一個月的自在；而那些早早就要離開社會獨自闖蕩的人，有一些為了生存不得不追逐利益，玷汙了最初的理想，還有一些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再也沒有見過，當然，也有一些堅持下來的，但中間的困難和妥協只有他們知道。”

“那麽你呢？你不是也離開穩定的工作對抗世界了嗎？”

“呵，沒有，我只是妥協得比較晚，或早或晚，一點一滴，終究會妥協。”阿森第一次向我講起他的對抗和妥協。原來，他那麽開明的父母也有過不理解他的時候，直到他在極大的壓力下過了最初的兩年，從早到晚的工作和奔走，每個夜裏被絕望和焦慮纏繞，每個清晨又要繼續工作，直到最後用作品說服了父母，也給了自己所有的不確定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說他也曾經也在對抗這個世界，最後卻發現順從才是唯一的選擇。他說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塊頑石，只有在依賴於社會的那一面努力磨平棱角，才能把屬於自己的另一面轉向更廣闊的天空，雕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所以和我曾經以為的那些不一樣，他可以輕易接受世俗的婚姻和房產的束縛，他也希望我收斂自己的任性，和媽媽好好溝通。

偎在他懷裏睡著之前，我想我真的很幸運可以遇見他，而他呢，在他剛剛離開北京，面對父母的質疑，決定對抗世界的時候，又是怎麽過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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