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裏空空蕩蕩的售樓處，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新房子就在售樓處後面不遠，但還是毛坯，我只能拖著疲憊的身體和糟糕的心情，返回半小時車程外的出租屋。

幸好還有這個城市的燈火，透過窗簾努力地照亮著狹小的出租屋。黑暗中，我倒了一杯熱水，倒在沙發上，打算休息一下再洗澡睡覺。可誰知剛睡著就被噩夢糾纏，那些嘈雜的聲音穿過加班的疲憊，從昨晚的晚高峰闖入午夜的夢境裏，一遍一遍地問我：“還記得我是誰嗎？”

我在黑暗中驚醒，一切都是涼冰冰黑漆漆的，頭痛欲裂，抽空了身上所有的力氣。我抱著一杯涼透了的水，坐在黑暗中的沙發上，把自己浸入深深的夜裏，忘記嘈雜，忘記時間，暗暗祈禱著光明永遠也不要到來，好讓那些浸泡了我整整十天的壓抑和難過在這樣的黑暗中慢慢地滲透出來。

這時候，我想起的不是沒有被陌生人占滿的秋聲樓，而是他最後一次出現的夢境，他告訴我，那些字都是我一字一句告訴他的，聽說他不怕將至的風霜寒苦，我也不應怕。可為什麽我還是怕了，既然會怕，為什麽又那麽魯莽地湊近真相，既然有心去問，為什麽不能驕傲地收場。現在的我，與那五年的我之間究竟有怎樣一個無法逾越的鴻溝，為什麽那時候的我能寫出那樣的文字，而現在的我卻連一個最簡單的軟文都無法獨立完成……

時間大概又過去了很久，門響了，緊接著燈亮了，阿森站在門口，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我，楞了一下，然後大步走過來把我抱住。

燈光亮得刺眼，那虛假的光明還是來了。我靠在阿森懷裏，沒有力氣問他怎麽回來，沒有力氣去告訴他這糟糕的兩天，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於說出一句：“怎麽辦，你不在的時候，我把什麽都弄得一團糟。”

“我都知道了，我回來了。”阿森的聲音撞擊著我的鼓膜。他說，下午陸一梧也收到了很多電話和信息，問他我是不是簽了失憶協議，阿森猜到一定是出事了，給我打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再然後就變成了關機，放心不下，於是連夜回來了。

關機了嗎？竟然會被轟炸到電量耗盡……我從旁邊拉過皮包，掏出手機遞給阿森：“不想看。你幫我看看，沒用的都刪了吧。”

阿森拿過去插上充電器，開機，然後直接全選，刪除。

張了張嘴，想要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還希望裏面有什麽重要信息？”阿森刪完消息把手機扔在茶幾上，握著我的肩膀看著我說：“我就在這兒，想知道什麽你可以直接問我。”

問他？停了一下，終於問出了一個在我心裏盤桓了很久很久很久的問題：“在常德之前，你就認識我嗎？”起初沒有在意過，但從漸漸知道我是一個編劇、文案，想起胡成說如果阿森知道我失憶會不要我，想來他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有什麽好的稿子隨時可以砸向我。”想起最初聊天的時候他幾次開玩笑地說讓我幫他寫文案，這個疑問就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阿森沈默了一下，然後搖搖頭：“在常德是第一次見到你。”

“那……”

“不過北京也就巴掌大的地方，一個消息可以那麽快從同鄉會傳到你們的大學同學，打聽一件事也不會太難。”阿森很快又說，“失憶協議，我已經打聽清楚了，要聽嗎？”

我肯定地點點頭：“嗯。”整個下午和晚上，我已經想得很清楚。如果記憶註定要打開一個缺口，那麽我要知道真相，以免再像現在這樣，被動地被人把真相砸在眼前，手足無措。我已經是李先森的妻子，無論我知道的真相是什麽，我都會在他身邊，哪裏也不去。不想再逃避，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只是知道而已。

終於，這個纏繞在我身邊兩年有餘的秘密，還是從我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嘴裏說了出來。

“失憶協議，是去北京打拼的人共同擁有的一個秘密。”那個城市，是夢想之都，也是夢破碎的地方，有很多人帶著夢想去了那裏，卻失望而歸，他們有的想要忘記那個城市留給他們的傷痕，有的是回到家鄉卻又不甘心，想忘記這個城市留給他們的誘惑，於是就有了這個神秘的失憶協議。

夢想之都、夢破碎的地方，盡管我的腦子裏沒有任何記憶，但是身體似乎還記得夢破碎的疼痛，我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眼淚後知後覺地落了下來。

阿森舒開我緊張的手指，繼續講下去：“與協議者密切相關的人，或者與這段記憶相關的人，都必須同時遵守協議，不能向任何人說起這個人想要忘記的事情，否則這個人就會從他的記憶裏消失，變成一個陌生人。”

所以，我的家人、陸一梧、盧佳，他們都是我的協議人。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小萌會一次次地重覆“我不能說”，因為我們是一起長大的親姐妹，我不可以從她記憶裏消失，變成一個陌生人，我也明白了陸一梧為什麽會說“不可以說那時候，但可以說現在。”他覺得現在的我不需要記起，現在的他也不能忘記。

一切終於有了答案，在那五年裏，我和陸一梧、盧佳是事業夥伴，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我放棄了那份工作，放棄了每每在我夢裏出現的李公子，簽了傳說中的失憶協議。至於這個原因，知道的人不能說，可以說的人大概不會知道。

當這個答案擺在眼前，我心裏出奇的平靜，好像我早就知道一樣，我甚至沒有心思去做出一個終於知道答案的驚喜或者訝異，只是淡淡地問：“還沒問你，怎麽一個人跑回來了，二梧呢？”

“意思我還得帶著他一起回來？”

我噗地笑出聲，阿森給我擦了擦還掛著臉上的淚珠：“明天當然得回去，不然豈不成了重色輕義的小人。”

他還會逗我，我還會笑，在遠方還有我們的朋友，那麽無論是缺失的記憶，還是不懷好意的小人，誰也無法擊垮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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