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的電話打來是在我快要到站的時候，我以最快的速度接起，電話那邊阿森笑著說：“等我電話呢？”原本想要告訴他這些糟心的事，可聽到他的聲音，暧昧裏又帶著疲憊，卻打消了這個念頭：“對啊，今天怎麽樣？”

“問我還是問二梧？”

“都問。”

阿森說，陸一梧今天覆查，各方面恢覆得都不錯，再過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至於他自己，平時一向胡鬧，在大戶人家的陸媽媽面前卻要小心拘束，憋屈可想而知，也只有和我通電話時，可以稍稍放肆一會兒。

一個多小時的通話裏，我沒有告訴他胡成的事，只是隨口說起被安排在了策劃部：“我好像被人肉了，他們還找出一個叫《百年青樓》的什麽東西。”

“哈哈，全名《千載青衣，百年青樓》，不錯的片子，去看看，找點自信。明天就靈感迸發全都寫出來了。”

竟然連阿森都知道，他卻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千載青衣，百年青樓，夢裏的李公子穿著青衫，還有那座秋聲樓，會和這個片子有什麽關系嗎？掛了電話之後，我打開電腦，帶著無數的疑問和忐忑打開視頻的鏈接，卻是一個關於戲曲的六集紀錄片。戲曲，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我怔怔看著片頭咿咿呀呀唱著的戲子，期待的心一點點沈下去，幾乎就準備關掉視頻的時候，看見一行字幕從屏幕裏浮出來：“編劇：盧佳、謝小清。”鼠標停住，心口像是被什麽狠狠紮了一下——原來，我和盧佳一樣，曾經是一個編劇。

百轉千回的曲調唱得人心亂，我暫停了視頻，看著定格的字幕揉著自己的眉心，真的越來越離譜了，北京、武俠、編劇，現在竟然出現了戲曲紀錄片，這些似乎與我毫無關系的東西，究竟會怎樣組成那個被我遺忘了的自己？

陸一梧受傷後的第十天，文案的工作還在繼續，手機裏陌生的消息從上班時間開始呈幾何積數倍上升，即使靜音也不堪其擾，我索性關了手機，一心一意地憋文字。

午飯草草吃過，一直寫到下午三點，總算碼足四千字，初見雛形，正在努力豐滿和修改，出差在外的總監回來了。清脆的高跟鞋聲走進辦公室，還有總監輕快的聲音：“小清來了啊，正好出差，都沒及時弄個迎接儀式什麽的。”

我趕緊站起來：“薛總。樓上樓下的，不用……”

沒等我話說完，總監話鋒一轉：“打電話怎麽不接呢？本來人家可以回家洗個熱水澡，不用單獨跑一趟的。”這個三十三歲的女人，說話的語氣還像是二十歲的小姑娘一樣嬌滴滴的，可那嬌嗲氣實在太表面，讓人一眼可以看穿背後的冷漠和刻薄。

可以打辦公室電話，也可以打別人手機轉給我，我心裏這樣想著，但當然不能這麽說，只能回答說：“手機沒電了。”

“那邊有公共充電器哦。”總監指了一下老王身後的公共儲物櫃，老王順手拿了一個，向我扔了過來，我拿著充電器，猶豫該不該把沒電的戲演下去，而總監麻利地幫我在插座上插好，按了開機鍵：“這次沒關系，就是我多繞兩步，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哦。”

總監說完這句話，就聽見來自我手機的信息聲連綿不絕經久不衰，總監臉上的假笑變得更假，美智探著頭往這邊看，老王摘下耳麥，最後就連海哥都擡起頭向這邊看過來。手機的嘈雜聲對我而言是無盡的尷尬，我手忙腳亂地調成靜音，然後才問：“薛總，找我什麽事？”

“明天就是deadline哦，寫得怎麽樣了？”

“差不多寫完了，您看一下。”我站起來，把椅子讓給總監。

“發給我的email吧。”總監說著，正要往裏走，瞥了一眼我的屏幕，停住了腳步，低頭掃了一眼，又轉了一下鼠標翻了翻後頁，然後問我：“蜜月玩得挺好吧？”

嗯？為什麽會忽然說起這個？

總監緩緩直起身子：“收收心，再潤色一下，至少要把你那麽多年的經驗拿出來嘛。”

意思就是，不合格，完全不合格。我點頭應下，等總監進了辦公室，才坐在椅子上，長長嘆了一口氣，修改，甚至是重寫，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手機還在桌面上閃著，我看著它亮了又滅滅了又亮，像是看著一個荒唐的笑話。

美智滑著轉椅湊過來：“有麻煩？姐姐教你一個乖，接一次，說清楚，一個人說不清楚，大夥兒幫你一起說清楚！”說著一伸手，幫我接通了電話，還順手按了免提。

我趕忙去掛斷，但還是有聲音傳了出來：“謝小清？聽說你失憶回老家了？真的假的？”

空氣凝固了，我在公司的最後一層遮羞布，也被連皮帶血地撕了下來。

工作不會因為任何意外而停滯，我還要繼續寫那篇軟文。下班時間到了，總監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看了看我文檔裏縫縫補補的文字：“如果實在不會，就不要太勉強自己，畢竟——”她抿嘴一笑，欲言又止。

我不想因失憶而被定義為無能，盡管早上還在想這不是我所長，此時卻倔強地站起來說：“薛總放心，我今晚一定寫出來。”

“嗯，寫好發我email，等你哦。”總監笑笑，轉身下班了。總監走後，老王也很快下班，接著是美智，臨走前她“寬慰”了我幾句：“看開點，真相的窗戶紙，就像女人那層膜一樣，早晚要被捅開的，疼一下，然後就快活了。”七點，任勞任怨的海哥也下班了，他沒有和我多說幾句話，但節能燈慘白的光線下，我總覺得他的眼睛閃爍著看見獵物一樣興奮的光芒。

十點半，又一稿寫完，發給總監。幾分鐘之後，收到回覆：“算啦，明天讓美智多找兩張大圖，一起發給雜志社吧，讓人家再給潤色潤色。還有，改完別忘了再看看哦，慢慢學嘛，不怕的。”她哄孩子一樣的語氣讓我心裏有說不出的沮喪，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不能滿意嗎？

在等待的幾分鐘裏，看見微博上總監發了一張躺在浴缸裏的自拍：“出差五天，回來繼續加班，但泡個熱水澡就可以滿血覆活！雖然辛苦，但是為了夢想都值得！寶寶會努力的！”呵，躺在浴缸裏回覆我幾條信息就算是加班了嗎……我預感到了這份工作未來的艱辛，這樣的夜晚，未來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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