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疑惑，會仿徨，會胡思亂想，會畏懼，會期待，會想要追問或傾訴，全都是因為心中的不確定，可一旦篤定，這些就統統消失，任由一個安穩的念頭在心底生根發芽——它只屬於自己，而與世界無關。

就像現在，坐在長途大巴上，小萌和陳蘇在前座依偎著睡著了，我從窗口向往望去，看著不斷倒退的路燈桿，枯燥、平靜，又充滿韻律。我確定夢裏的李公子與我消失的記憶有關，這些記憶我的家人不希望我想起，而我缺失了一塊的心中，卻探出一只柔弱而堅定的手，想要在那些隨著晨露散去的夢幻裏抓住些什麽。

第四個夢，又回到了那條街道，檐角的燈照亮回家的路，上一個夢境中的血腥全都散盡，我們輕松、疲憊，而又安穩。路過長街，跨過拱橋，穿過一片落英繽紛的桃花林，眼前出現一座古拙的樓，和樓後一方雅致的小院。

分明是第一次看見的場景，卻莫名有種讓人熱淚盈眶的熟悉感，粉壁上有前人留下的詩句，在久遠的歲月後墨色深淺不一，兩邊的木質樓梯，有的顏色斑駁，有的剛補過新漆，正中一扇木刻的屏風，我撫摸過刀刻的痕跡，心想：對，就是這樣。穿過屏風後的門，就是三進的院落，天井下有蓮池，月門外有修竹，我站在門口望了一望，踏上通往二樓的樓梯。

木質樓梯踩上去吱吱作響，我提著長裙，拾級而上，二樓有寬大的書案，案頭擺著筆硯書籍，官帽椅後的博古架上，青釉瓶裏插著桃花、檀木臺上擺著趣石，還有嵌著寶石的彎刀和一藤盒點心。從窗口望出去，正是樓前一條蜿蜒而過的溪水，李公子高挽著衣袖，又在親自刷馬，老於舒服地瞇著眼睛，時而頑皮地向李公子領口噴著潮濕的熱氣，李公子無奈地搖著頭，寵溺地摸摸老於的脖子。我伏在窗臺上看著他們，眼前恍然出現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笑著躲著鬧著，向老於身上潑著水。心裏只想：回來了，我還是回來了啊。

三樓盡是書。竹簡、卷軸、函冊、抄本、刻本、拓頁……我隱約知道，我想要尋找的答案，就藏在這些書裏，可又像是畏懼，又像是抗拒，我沒有走近那些書架，而是飛快地把目光轉向了窗外。從這裏望去，蒼茫遼遠，似乎看得見東方的滔滔江海，大船上齊聲唱著的號子，西方的黃沙萬裏，烈日下清脆的駝鈴，北方素裹銀裝，冰封的山中沈睡著的秘密，南方叢林深深，古老的古寨裏被遺忘的傳說……一陣風吹過，一片霧湧起，卻又什麽也看不分明。

不知道夢裏我在這樓前看了多長時間，夢境中的景象久久不散，幾天過去，我依然清晰的記得它斜飛入雲的檐角，不大的門上精致的門環，粉壁下偶爾露出的青磚。我害怕把它忘記，於是上班的間隙裏，或者睡前的燈下，我試圖把它畫出來，可我又擔心這樣畫著畫著，我就真的忘記它的樣子——畢竟，我是個十足的靈魂畫手。

也是緣分，不久之後，就真的看見幾乎一模一樣的樓。

那是在□□空間的更新裏，兩張圖，一張是鋼筆淡彩的手繪圖，另一張是實景拍攝，配的文字很簡單：“從理想到現實！”

點開大圖，看了一遍又一遍，這是新建的樓，沒有夢中那些歲月痕跡，但樓的高度、屋檐瓦片的樣子，甚至門環的樣式和窗戶的漆都幾乎一模一樣，我的心一點點狂跳起來，這才去看是誰發的這張照片。

昵稱是“6=1+5”，對著這堆數字想了一會兒，才終於想起來。他叫陸一梧，是大學時兄弟院校話劇社的成員，大二我們各自成了社團骨幹，活動時互加了好友，時而聊聊天，給對方的表演捧個場，給空間的照片刷點數據，或者在對方的校園BBS裏頂個帖，關系說不上太親密，也算比較投緣。

只是……大學畢業五年了，這五年裏，我和這個人還在聯系嗎？這樣貿然去問，妥當嗎？我裹著毛衣，盤膝坐在電腦前寬大的椅子上，敲著鼠標考慮了五分鐘，終於還是耐不住心裏的疑惑，打開了對話框：“哈嘍，打擾下，想問問你空間裏剛剛發的照片是什麽？”

消息發出去，才意識到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他大概不會回覆了吧。嘆口氣，關上對話框，退出□□，但就在退出的前一刻，一個頭像閃了一下，然後□□圖標消失了。

急急忙忙重新登陸□□，飛快地打開對話框，打開聊天記錄，陸一梧回覆了幾個簡單的字：“怎麽問這個？”

怎麽說呢？告訴他我夢見了？八成會被當成神經病吧……敲好的字又刪掉，最終發了這樣一句：“覺得挺好看的。”

那邊沈默了一會兒，然後發來一個笑的表情。

就是這樣嗎？我默然對著冰冷的對話框，想繼續問下去，又不知從何問起，問他現在在做什麽工作？深夜裏聊這個，會不會太奇怪了？手指在鍵盤上虛敲了幾下，最終說：“看著很眼熟，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又想不起來具體什麽時候見過。”

那邊又是一陣沈默，終於，蹦出這樣一句：“草圖我發過幾次，可能你之前見過，還有印象。”

哦，原來如此。我在對話框裏說：深夜裏打擾了，早點休息，晚安。

還在工作，好夢。

收到這條消息後，我終於退出□□，關了電腦。

躺在床上卻睡不著，那個草圖，那張照片，還有夢境，在腦中翻轉、盤旋、重疊，奇跡一般的巧合，還有夢中不斷出現的李公子，只是因為偶爾看了一眼他發在網絡上的草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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