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一個普通的小縣城，距離安城兩三個小時車程。不像城裏一房難求，在縣城裏，我們有一個小院和還算寬敞的二層小樓。

小學五年級那年搬進來，從此二樓就變成了我和小萌的天下，我們把蚊帳披在頭上假扮白娘子，也斜系著絲巾裝作獨臂大俠；初中時我們養過一只荷蘭鼠，跑到樓下偷吃了媽媽新買的菠菜，從此之後被嚴禁養寵物；高三時我在這裏挑燈夜戰，等小萌高三時，我則愉快地享受著大學的暑假；後來我們都成了大學生，寒暑假回來就整夜地聊大學裏的老師同學和男朋友……

半年之前，我也是在這裏醒來，被告知大病一場，我失去了五年的記憶。

之後就去了安城工作，關於那五年，我曾經試圖尋找，卻在看見爸媽擔憂卻欲言又止的神情後選擇放棄。想放下卻又放不下，尤其是夢裏那個人出現之後。我並不會真的天真相信穿越之類的說法，但那天小萌的話又不像是單純的說笑。那天她走進電梯，電梯門關上的前一刻，我從電梯反射的影像裏看見小萌深深吐了口氣，又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她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她的每個眼神每個微笑都瞞不過我。如果她信以為真地和我討論，那可能真的是我多想，但如果她避重就輕地打岔，那可能我真的猜對——這一切與我失去的記憶有關。

去安城工作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回家。今天的主角是陳蘇，我沒有說起自己的事，爸媽問我的話也很克制。大半天時間，就見陳蘇規規矩矩坐在茶幾邊，爸爸在旁邊絮絮叨叨問東問西，媽媽來來回回地端來水果、點心、零食，順便接機暗自打量或是拐著彎地探問，而我和小萌就負責在旁邊活躍氣氛。

夜深了，那些話終於還是沒能問出口——五年之後，我還沒有完全習慣爸媽一夜蒼老的樣子，不想讓他們擔心，就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不說、不問、不尋找。

可偏偏，那個世界那個夢和那個人，在回到家的第一個晚上悄然而至。

***

騎著馬乘著風，我向他的方向飛馳，我心中篤定，知道向著他的方向，我有很重要非做不可的事。

濃雲在眼前散去，被我甩在身後，我穿過深夜的寒露，最終站在他眼前。我手裏有一把劍，寒氣逼人，天空一輪孤月，照著身後的絕壁、遠處的花樹、腳下的野草。一滴血從劍尖滴落，在草葉上停留片刻，浸入黑夜中黑色的土地，不留一點痕跡，空氣中有被風吹來的花香，驅散了鮮血的氣息。

李公子站在花樹下，折扇有鐵鑄的扇骨和錦緞的扇面，焦墨畫著山水，闊大得像是一整個風雲湧動的江湖，月色下看不分明，只見幾筆殘墨，奇詭的像是角落裏不為人所知的陰謀。

我踏著草向他走去，劍尖擦著地上的野草，最後幾滴血從劍鋒上滑落，留在劍鋒上的，只剩下皎皎的月光，有風吹來，花樹上的花飄飄灑灑飛來，片片殷紅劃過額頭，覆上眼眸，我在這殷紅中看著這個深谷，紛紛揚揚的花變成紛紛揚揚的血，在地上蜿蜒流淌，而它的源頭，那棵花樹，月色下樹下掛著一個、兩個、三個……無數血色斑駁的屍體，像是花樹垂下的枝條，幽幽地蕩著。李公子依然在那裏，青衫獨立，鐵骨扇上畫著江湖天下。穿過夜色，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在他目光的籠罩下，我像是著了魔，覺得所有鮮血美得像是花團錦簇的盛夏，我閉上眼睛，深深嗅著花香一樣美妙的血腥。

虛空裏聽見一個聲音在說：你的怨恨呢？你來，不就是為了這一幕嗎？

***

我在另一個深夜裏睜開眼睛，臉上還帶著從夢中延續出來的薄涼笑意。月光照在窗上，投下門外桂樹斑駁的樹影。那棵金桂在記憶裏還是小樹苗，可半年之前我睜開眼時，它卻已經長高到了我的窗口。

桂花的香氣從窗口鉆入，我漸漸清醒，淺淺的笑意變成深深的恐懼，看著樹影輕輕搖晃的花與葉，每一片都像是一個飄蕩的亡靈。為什麽要殺人，為什麽有怨恨，什麽叫我來就是為了那一幕？不，好像說那句話的人並不是李公子，那是誰？是淩駕於李公子的世界上的某個人嗎？它也淩駕於我的夢境？有那麽一瞬間，心中忽然湧起一種被支配的恐懼。對啊，正常人誰會接二連三地夢見某一個特定的人，還為了這個人在夢裏——殺人。

最深的夜過去，天色開始泛白，早起的車燈在窗口一閃而過又飛快遠去，鄰家的狗叫起來，晨練的老人和環衛工人大聲交談，樓下的屋門開了，院子裏傳來爸媽掃地澆花的聲音……這個夜晚終於結束了。

小萌的手機連著響了兩聲，大概是睡在隔壁客房的陳蘇問她睡醒沒有，小萌摸著手機，鉆在被窩裏回了信息，然後才揉著眼睛從被子裏探出頭來，看見靠著枕頭坐著的我，呆了一下。“醒這麽早？”她迷迷糊糊地問。

“做噩夢了。”

“你的夢怎麽那麽多。”小萌嘟囔了一句，翻身想要再睡。

我從小多夢，經常把睡得正沈的小萌搖醒，興致勃勃地給她講我或精彩或詭譎的夢，有時候我們兩個蒙在被子裏，講到精彩的地方會抱在一起尖叫，有的時候小萌困的不行，嘟嘟囔囔翻身繼續睡，我卻固執地要講，直到她被我鬧得清醒為止。

我靠在枕頭上，對著小萌熟睡的後背說：“話說，前幾年我有沒有什麽特別大的仇恨，或者幹過什麽特別刺激的事沒有？”從深夜到天亮，我胡思亂想了很多，甚至我想過會不會這五年我得的是精神病，精神分裂出來一個會殺人的古代人什麽的，但看著陽光灑滿的窗臺，終極只是節制地問了這一句。

小萌的手機又響了一聲，她按了一下手機，背對著我說：“你不會又夢見那個古代人了吧？”

“嗯。”

“幹了什麽刺激的事？殺人？”

“對啊。”

小萌沈默了一下，然後握著手機開始打字。樓下的門開了，窗下傳來陳蘇問候爸媽的聲音，我看著窗口金桂的影子，等待著小萌的回答。

“就你的膽子，看見雞被抹脖子拔毛你都不敢燉雞，呵，殺人。”小萌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拽衣服準備起床，被陳蘇和我兩邊鬧騰，她知道自己睡不了懶覺了。

“可那究竟是什麽，接二連三夢見同一個人，怎麽說也不正常吧？”我側頭看著小萌，小萌瞪著眼睛看著我：“我說你幹嘛就抓著這事——”

我繃著臉反問：“怎麽了？我自己的事，有什麽不能讓我自己知道的？”

一個是莫名的起床氣，一個是夢裏殺過人的戾氣，媽媽推門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我們兩個劍拔弩張對峙的場面。媽媽楞了一下：“幹嘛呢你倆？”

小萌提高聲音耍賴：“媽，你看我姐，晚上拽我被子，早上還鬧我起床。”

我和小萌從小都有一個毛病，緊張或者說謊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提高聲調，加快語速，小萌剛剛對我說那幾句話的語調還可以用起床氣解釋，對媽媽說的這一句則是實實在在的遮掩。忽然有一種感覺，關於這件事，對媽媽來說是比對我更大的禁忌。媽媽疑惑地看著我，我也不自覺地和上的小萌的音調：“陳蘇都起來了，你好意思再睡？”

媽媽立刻附和點頭：“我也是說。你這結了婚怎麽辦，快點起。”

媽媽關門出去了。我舒口氣重新靠在枕頭上，而小萌頂著衣服，直接把臉紮在了被子裏，停了好一會兒，她才擡起頭來，從領口鉆出頭，看著我盡量平靜地說：“姐，別問了好嗎？”

小萌看著我，眼睛裏星星點點的水色都是誠摯：“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不是我們不願意告訴你，我們也不想看著你又走同樣的路，但我們不能。所以姐……別問，也別多想了，好嗎？”

那是什麽？什麽樣的老路？我還在走上那條老路嗎？那條路的終點會是什麽？所以我現在應該怎麽做？為什麽這一切不能告訴我？我心裏有無數個疑問，可最終，什麽也沒有問。

我笑了笑，輕輕拍拍小萌的臉：“我知道了，快起床吧。”

[卷上]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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