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了，打開門，外面站著一個年輕人，平頭，藍色T恤，牛仔褲，運動鞋，提著一個袋子，有些靦腆地笑著：“姐，小萌讓我買的東西，我給她送過來。”

哦，想起來了，他是小萌的男朋友陳蘇。

五年前，小萌上大二，男朋友是同系的同學，迎新晚會上和小萌搭檔主持，又抱著吉他唱了首歌，光芒閃耀，小萌一見傾心。同學聚會的時候，他給小萌夾了個雞腿，小萌喝了點酒，捧著雞腿吃得渣都不剩，從此治好了不吃雞肉的毛病。我見過那孩子幾次，作為男朋友，帶出來確實相當體面。

五年過去，小萌的男朋友換人了。陳蘇，好像是爸媽的哪個朋友介紹的，和上一個完全不是同一個類型。他兩只手捏著袋子提手的兩邊，好讓我方便提住中間的部分。我接過袋子：“小萌在洗澡，你要不進來等她一下？”

“不、不用了。”陳蘇退了半步，耳根似乎有點發紅，他聲音低低的：“昨天才見過，沒關系，她快考試了，讓她覆習好了早點休息吧。姐，我先走了。”按下了電梯。

小萌擦著頭發從衛生間裏出來，我正拆開陳蘇拿來的袋子：“又讓陳蘇給你買包了？”

“必須置辦的行頭，他樂意的。”小萌從我手上接過袋子，扭頭回房間了，頭發上細細的水珠甩在我身上，還有一句：“我去覆習了。”

小萌報了下個月的雅思考試，每天下班回來就在爭分奪秒地覆習。她在安城做公務員，工作穩定也不算太忙，大把大把的時間都用來參加各種考試，司法考試、計算機考試、英語考試，甚至還有普通話考試和教師資格證……我的記憶還停留在她二十歲的時候，對高跟鞋和唇膏充滿好奇心，談起四級考試就愁眉苦臉，為什麽現在完全變了樣子，就好像是為考試而生的，公務員考試無法釋放她全部的能量。

“多拿幾個證才有安全感，萬一以後還想跳槽去更好的單位呢，這個社會生存壓力多大啊，藝多不壓身！”幾天前，小萌一邊抄單詞一邊這樣對我說。

“是不是我也該準備重新考下註會。”我嘟囔著。辛辛苦苦學四年，一朝回到入學前，專業知識半年就忘，何況我距離它們有整整五年。

“嗯嗯，考的時候帶上我我也考！”小萌一邊應付著這一場考試，一邊展望著下一場。

我退出小萌的房間，去廚房收拾晚飯後的碗筷，我真的要去重新考一次註會嗎？就我目前的情況看，也許去考個廚師證什麽的會更容易些吧。

***

大巴車晃晃悠悠，我坐在後排窗邊，旁邊是小萌，小萌的另一邊是陳蘇，陳蘇穿著小萌給買的新襯衣，小萌提著陳蘇買的包——他們這是準備回家見家長，而我作為小萌的親姐姐，陳蘇見到的第一個娘家人，當然也要隨行。

陳蘇是個規規矩矩的工科男，市政道橋繪圖狗一枚，喜歡咖啡色的外套和深藍色的格子襯衫，說起民間科技眼睛會發光，聊到小萌會臉紅，會修電腦和油煙機，卻因為不知怎樣給未來岳丈留下好印象，反反覆覆問了我和小萌一路，以至於小萌有些不耐煩，指著我對陳蘇說：“你看她現在相親都沒個譜，我能帶個男的回去我爸媽都要開心死了。”

陳蘇很認真地難過：“原來我是最低配啊……”

當然不是最低配。半年前我在老家養病，小萌相親剛認識陳蘇，還沒有確定關系的時候，曾把陳蘇所有硬件擺出來給全家參詳：安城戶口，家在郊區，家境小康拿得出買房錢，婚後肯定在市內買房不用和公婆同住，普通大學本科畢業生，工作穩定有年終獎，樣貌中等不丟人也不擔心……這些條件足夠讓爸媽為這個年輕人亮綠燈。

我私下問小萌：“你真的喜歡這類型的人嗎？”我的記憶還停留在彈吉他唱歌的少年。

小萌笑笑說：“談戀愛的時候當然怎麽轟轟烈烈怎麽來，可現在是結婚過日子，誰也不可能和風花雪月過，唱首歌能當飯吃還是怎麽著？”那是小萌最後一次說起彈吉他的少年。她說玫瑰花和小情歌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戲，踏實的工科男挺好的，先處處試試吧，然後就到了現在。

五年過去，很多很多事都變了，我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霧，總感覺自己並不屬於這裏。

記憶還停留在2004年的初夏，臨近大學畢業的時候。忽然有一天，我在老家的床上醒來，發現時間跳到了2009年3月。我失去了這其中五年的記憶。家人說我是生了一場大病，但每當我追問這五年裏關於我發生了什麽，他們都緘默不言。沒有人告訴我具體生了什麽病，我的身體似乎也沒有任何異常――除了胃不太好，可是誰聽說過胃不好，竟然會影響記憶的？

***

夢裏出現的那個人，我似乎叫他李公子，他會與我失去的記憶有關嗎？畢竟那是一個分明陌生卻分外熟悉的人啊。

我和大霞姐聊起過，她在手機裏翻了翻，給我看一條閃閃的彩信，“喏，夢見陌生男人，還能看見臉，那是說你要有新戀情啊！你都二十八了，差不多該結婚了，姐認識幾個不錯的年輕人……”從城南賣車的小張，說到西大街做保險的小王，大霞姐抓住了新話題，生生給我傳授了一上午“嫁人要趁早”的金玉良言。

也和小萌說起過，小萌狠狠點頭：“你同事說得對，你是該找個人嫁了，不過不要她給介紹的那些，層次太低。所以說你趕緊把註會考了，再考個穩定的工作，才能找到門當戶對的啊！”

我不打算聽她們這些家庭主婦或者準主婦“過來人”的意見，因為夢裏那個人給我的感覺並不是手機報裏說的那樣。

把我的感覺告訴小萌：“我覺得那不是一個陌生人，也不是偶然，就好像是……”好像是我本應該生活的另一個世界裏一樣，要不是夢醒後忘記太多，我大概可以說出那邊整個世界的樣子。

那時小萌正對著鏡子化妝，準備和陳蘇逛街買給爸媽帶的禮物，她對著鏡子描著眼線，隨口問我：“一個夢而已，你覺得是你前幾年認識的人？”

“嗯。”我認真地點頭。

她放下眼線筆，從鏡子裏看著我：“可是按你說的，怎麽看都是個古代人對吧？”

“貌似是啊。”我看著鏡子裏的我自己，與五年前相比分明多了時間的印記，不再敢紮個馬尾素面朝天，不再會穿著帆布鞋背著雙肩包跳著叫著——五年，我是怎樣一步一步變成現在的模樣的？

小萌看看我，沒脾氣地嘆了口氣，湊近鏡子塗著唇彩，保持著口型口齒不清地說：“所以你懷疑你這五年時間是穿了個越嗎？”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小萌收好唇彩，扭頭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看見她眼睛裏無奈的神色，我訕訕笑了笑不再說話。

穿越？怎麽會，我自己都不相信。五年的記憶消失了，消失的只是關於我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變化我卻很清楚。我聽得懂每個月都在更新的最新的段子，認得每一個去年夏天才走入人們視線的奧運明星，會在開心網上偷菜和搶車位，可以熟練地操作在縣城裏還沒有幾個人認識的iPhone，有時候不知記憶如何一閃，就可以想起大地震時的新聞。這五年裏，我像是一直在這個世界裏，可這個世界的記憶裏，卻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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