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山谷。

茅屋外，日落，日升。

淩燁在茅屋內瓊華的床邊坐了一夜。

沒有旁人來過，包括這個茅屋原本的主人，那個年少時的她。

瓊華安然睡在床上，淩燁查看過她左臂的傷口，也有了愈合的跡象。瓊華未醒，他一時之間不敢離開茅屋隨意走動，更何況眼下的情況，連他都分辨不出是真是幻。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口透進來，正好射到床上。

淩燁動了動身子，替瓊華擋住陽光，卻仍是驚醒了她。

瓊華皺了皺眉，緩緩睜開眼睛。

“阿黎！”淩燁趕忙俯身去看，卻在看到她的眼睛時楞了一下。

這不是他所熟悉的瓊華的眼神。沒有那樣清淡，那樣內斂，那樣滄桑，也沒有仍在雪域那一刻，她崩潰嚎哭時的混亂瘋狂。

這甚至不是在桃林幻象見過的眼神。沒有那時的意氣風發，英姿颯颯。

她的眼光，澄澈而明亮，未染一絲塵霜。

“阿黎？”

他又低低地喚了一聲，眼見著躺在床上的她，從初醒的朦朧中回過神，瞪大了眼睛看他，臉上竟全是陌生。

瓊華猛地推開淩燁想要坐起身，卻扯動了左臂的傷口，疼得叫了一聲，摔回床上，捂著自己的左臂，額頭上瞬間滲出冷汗來。

“阿黎！”他連忙覆手過去，轉化體內仙力為靈力向她傷口傳去，想要嘗試為她止痛。

先前便試過，靈力對她傷口的愈合並無幫助，也不知用於止痛是否能夠可行。

所幸，瞧上去是有些作用的。

瓊華的臉色漸漸緩了下來，有些怯怯地擡眼去看他：“你……你是……誰？”

淩燁的手一僵：“阿黎？”

瓊華皺了皺眉：“你怎麽知道我叫……我們以前見過？”

淩燁深深地看著瓊華的眼睛。

沒有蒼涼，沒有悲愴，她此刻的眼神，如同初生的小獸，晶瑩剔透。

他想……他或許明白了一些什麽。

回憶的幻象，從裂縫之上的魂祭開始倒敘，一路，回到了一切尚未發生的最初。

她仍生活在這處無名山谷的茅屋中，沒有遇到蕭瑾城，沒有拜師入羲儀宗，沒有出門歷練，沒有遇見那幾人，亦沒有桃花林……

他不知雪域的那片風雪之中，在他趕到之前發生了什麽，讓她神魂震蕩。但是眼下，他猜想，她大概是極想要回到這個一切她人生的轉折開端。

也許，她幻想過，回到這裏，重新選擇一條不一樣的路，便能避開之後的一切悲劇。

瓊華見淩燁陷入沈思，有些晃神，不安地動了動，卻一下子就讓手掌仍覆在她左臂上的淩燁回過神。他重新看向一臉好奇，又有幾分擔憂懼怕地瞧著他的瓊華。

瓊華沒躲開他的手，咬了咬嘴唇，卻仍是迎著他的目光開口問道：“你……怎麽會在我家裏？”

淩燁抿了抿唇，直視著她的眼睛，輕聲說道：“我……也住這裏。”

看著眼前的人不敢質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緩緩笑開……

後來，他告訴瓊華，她外出采藥從山上摔下，被恰巧流浪到此處的他救下，左臂卻仍是受了傷，且不小心撞到了頭。她昏迷之前對他說了她的住處，並為了感謝他的救命之恩，願意收留他。他送她回來，守了她許久，誰知她醒來便把先前的事忘了個幹凈。想來，是之前摔傷撞到頭，到底受了些影響。不過，他已經幫她細細檢查過，除了手臂上的傷，腦袋只是忘了點兒東西，並無大礙。

這謊話，其實破綻百出，但是要蒙住眼前變得頗有些迷糊的人，卻是夠用了的。

午後，暖陽高照，微風拂來竹林的清香。

淩燁站在茅屋旁的一塊空地上，身前堆了一地方才砍來的竹子，手中捏著瓊華方才翻找給他的小錘麻繩，緊鎖眉頭，頗有些躊躇。

瓊華小心地捧著自己受傷的左臂，倚靠著茅屋的門邊，看著那個自稱是她救命恩人的人在一堆散亂的竹節之中忙碌。

她在自己的茅屋床上醒來，卻覺得一切都與往常很不一樣。

她穿著以前從未穿過的衣裙，頭發長了好些卻沒有綁起來，左臂還劃出了好長的一道口子。屋裏不曾有鏡子，她對著水缸裏的清水看過，被自己這分明長開了許多的樣貌嚇了一跳。

最怪異的，是這個自稱是她救命恩人的。

瞥了一眼才被他褪下收在屋中一角的鎧甲，瓊華又回想了一遍他的說辭。

她明明不記得自己見過他，卻總覺得隱約之間有種熟悉之感，伴隨著這種異樣的熟悉湧上來的，似乎還有些旁的東西，讓她願意相信他，也想要靠近他。

反正……她一個孤女凡胎，窮困得很，也無甚好被人算計的。

唔……山谷中少有人煙，她獨居了許久，有時也的確悶得很……

那就……當做給自己留個伴兒？

茅屋門邊的瓊華暗暗下了決心，而後再擡眼去瞧不遠處被一張竹床難住的背影，忍不住輕笑出聲。

淩燁自然聽到身後的動靜，苦笑了一聲。

他著實未曾料到，他的靈力能夠傳入瓊華體內為她鎮痛，卻無法外放施術做些旁的事，連砍些竹子都要他親自，提著自己的赤煉火雲劍動手。

或許，正因為，此處仍是幻境。即便能夠觸碰到，眼前的一切，卻仍是虛妄。

在這片空間之中，唯有他們二人才是真實的。

淩燁楞了會兒神的功夫，護著胳膊的瓊華走到他身邊：“淩燁！”她輕笑著問：“要我教你麽？”

淩燁尚未回答，她便已經湊過來，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一邊指著地上的竹子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

她的眼睛在陽光之下，明媚清澈。

瓊華的指導算是到位，淩燁手上的力氣也遠不是曾經那個小女孩可以比擬的，這竹床做的，其實比茅屋裏的那些個簡陋桌椅看來都要結實一些。

瓊華用完好的右手拍拍這兒又敲敲那兒，抿了抿嘴，心中有些郁悶。

就算有她這個半吊子在一旁指導，人家也是頭一回做活兒……

淩燁微微低著頭，看著眼前的她臉上的簡單直白和幾次差點撅起的嘴巴，無聲地露出個笑臉。

這樣……也挺好。

淩燁肆無忌憚地瞧了一會兒，才終於出聲拉她回神：“這床……安在何處方便？”

瓊華方才回過神，很自然地一指茅屋：“屋裏啊！難不成你要睡外面？”

淩燁一僵：“……你……”

瓊華擡眼看他，滿目的純澈：“不對？”

淩燁長出一口氣，默默地壓下心中其他思緒。

瓊華想了想，擡腳轉身往回走：“我先回去收拾下東西給你騰個地方，你等下再搬進來。”

淩燁一人站在陽光下，一地的竹節碎屑之中，以拳抵唇，清了好幾聲嗓子，卻仍站在原地未動。

過了一會兒，茅屋床邊探出一個腦袋，伸出右手沖他招了招：“收拾好了，趕緊搬進來吧！”

淩燁被她的呼喚聲驚了一下，而後……

一手搬起剛做好的竹床，走進不大的茅屋……

淩燁一手提著竹床進來，順著她的手看向她騰出來的空地，眼光閃了一閃。

她給他騰出的地方，恰在窗邊，與屋中原本的木床，隔了三四步的距離，剛好容一人通過。

等他安放妥當，她人已經在院子裏，查看院中晾曬著的藥草，念念有詞地合計著什麽。

“阿黎？”他走出茅屋，拍了拍身上的竹屑。

她聽到他的聲音，轉身對著他，猶猶豫豫地說道：“最近的小村離這兒有大半天的路程，今天要去恐怕來不及……而且……”她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眼前為數不多的藥草：“我找了，屋子裏沒有新采的果子，我……不記得的這段日子，好似也沒捉到過什麽獵物，這些藥草……也不夠……所以……”

淩燁湊近了兩步：“所以……什麽？”

“唔……現在這點兒東西，拿去換被褥什麽的……好像不夠……你……”

淩燁這才想起他才做好的那張竹床上，仍是光禿禿的。

“無妨。我……有點修為在身，不懼寒暑之氣，你說的那些，沒有也罷。”

她聽了，有些懷疑地看著他的眼睛：“……真的？”

他微笑點頭。

“唔……修行……這麽好啊？”

淩燁頓了一下，開口問道：“阿黎，你……也想修行麽？”

“有點吧。起碼……你瞧，像你一樣了，還能省床被子。”

淩燁怔了怔，笑了笑。

瓊華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問道：“那……你能教我麽？”

淩燁心中亂了一瞬，又很快回過神。他看向她裹著白綢的左臂，伸出手，輕輕握住：“先等你傷愈罷。”

瓊華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被他輕輕扶起的左臂，雖還不敢使力，不敢如何動彈，卻著實沒有剛醒來那會兒扯動傷口時候疼了。她擡頭對上他的眼睛，笑道：“這也是個好處，能像你一樣，不用藥便能治好傷呢！”

淩燁搖搖頭：“我不過暫且幫你止痛……藥還是必須的。”說著，他瞧了一眼正晾曬著的藥草：“眼前這些可夠用？還缺什麽你盡可告訴我，我去附近找找。”

雖然這是幻境，雖然除了他們兩個一切皆虛妄，雖然便是找到這裏的藥也未必真有效用……

但……想到她左臂重重白綢包裹下的猙獰傷口……至少一試罷。

“呃……”瓊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藥草：“我只知道這些能拿到山下換些東西……其實不算認得的……更別說這些藥草是用來做什麽的……”

淩燁楞了一楞，不由自主地擡手扶額。

他忘了。

眼前的瓊華不是他熟悉的瓊華島主。

她什麽都不記得。

眼下……莫說煉丹煉藥，恐怕連草藥都認不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