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一游殿內風煙寂靜，雕刻著鍍金虎首的編鐘巍然不動。

王皓伏案處理著庶務，枯黃色火光照映著他的側顏，映得他臉色更為蒼白。因他的頭埋得太低，一頭白發已垂落在桌沿。而那白發，是純粹無雜質的病白色，仿佛可以昭見一段觸目驚心的往事。

一位黃衫老者快步踏入大殿，揚聲道：“少主，報！我們在枯木林遇到魔教殺手伏擊，差點……全軍覆沒……”

王皓霍然擡頭：“竟有此事？”

老者嘭地一聲跪下：“幸逢禪空大師攜弟子來訪，被其救下……屬下無能，請少主責罰！”

王皓輕嘆一聲，去扶老者：“不怪你，是魔教實力確實不可小覷。”

老者緩緩起身，說道：“少主寬容！如今禪空大師已至少林，是否需要設宴接風？”

王皓頷首：“這是自然，你再去安排一處僻靜的園子給禪空師徒住，你且起身罷。”

老者猶豫地：“屬下領命，只是……”

王皓目光一凜：“你但說無妨。”

老者想了想道：“方圓百裏我們都搜尋過了，尚未找到非夢蹤影，屬下料想，非夢受傷本是不能逃太遠的，然而四方酒樓一處，逸俠不允進入，顧及您的吩咐，我們也不好硬闖……”

王皓擺了擺手，打斷道：“時機已失，不必多言。”

說罷，他緩緩地閉上雙眸。

當日飛來宮與小逸初見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他實在不願意去懷疑少時好友。種種在飛來宮他們共同度過的歲月，亦是他一生之中難得的純真回憶，初入飛來、參加考校、樓外樓慶生……

可他忽然覺得這一連串事件和回憶相對應起來，似乎有著什麽他未曾明了的地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寂靜的空氣中，忽地響起極其輕微地一聲。

是發絲落下的聲音。

仿佛出自本能地，他感覺到這發絲並非自然的垂落，而是被利器所切割 。

王皓驀地睜開眼，只見那絲純粹無雜質的白發，已染上了血！

面前正站著個持劍的黑衣人。

劍刃帶血，正抵著王皓的咽喉，劍刃上的涼意從肌膚蔓延開來，席卷到王皓的全身。

而劍上的血，正是來自於方才的黃衫老者，他才死裏逃生，而今卻尚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已然命喪黃泉！

這無聲無息的屠殺，對於枯游而言，不啻於明目張膽的挑釁。

黑衣人將劍刃在王皓的脖子上輕輕滑動，懶洋洋地開口：“逍遙游傳人這般不堪一擊，我真是費力了。”

王皓已經知曉了來者是誰，平靜地說：“早知你是這種人，我便不該將幫你。”

非夢楞住。縱使被直取咽喉，縱使周圍屬下都被殺死，年輕的枯游少主仍沒有一點被威脅的害怕。

王皓的眸中血絲暴漲，目不轉睛地盯著非夢低吼：“我恨你，分明……”

非夢唇際不由得泛起一絲笑意，低聲道：“可惜你奈何不了我。”

這聲音裏分明有惋惜的味道，似乎真的為此動容，然而非夢手上的動作卻依然很準，扣住了王皓的咽喉。

那是一雙極為清瘦的手，甚至可以看得見肌膚下清楚的骨節，肌膚是有著幾分病色的蒼白。清瘦的白，從容的笑，這讓非夢看起來已經不像是經年舞刀弄劍的殺手，而更接近養尊處優的少年。

但非夢的話音一落，王皓已然應聲而倒。

只見三千白發披散於地，恍若茫茫白雪無垠。

非夢轉身，一躍而去。

王青雲大步奔來，高喊道：“吾兒！”

他蹲在地上，顫抖地伸出了手，直到探查到一縷微弱的鼻息，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自言自語：“與魔教作對終究太難吧？但非夢在全無蹤影的情況下，就此輕易地潛入枯游，莫非是……我們內部有問題？”

“唔……”王皓睜開了眼，只覺視線模糊，仿佛可以看見舊日魂牽夢繞的紅色倩影，可忽地聽到“非夢”這個詞，才回過神來。

——是非夢殺了她，毀了自己所有的希望。

想到這裏，王皓咬緊了牙關，清醒之前的意識忽地湧現出來，微弱的眸乍然一亮，道：“我找到他的弱點了。”

王青雲看著兒子逐漸變得堅定的眼神，不由驚訝。

王皓正色道：“我去請逸俠前來。”

王青雲輕輕點頭，叮囑道：“逸俠乃是唯一與非夢交手生還之人，是當重視，然而此乃非常時期，你切忌意氣用事。如今我且先為你療傷先罷。”

“勞父親掛念了。”王皓說罷盤腿坐下，須臾，溫厚的手掌輕輕撫上了背，溫和的內力流入了他的氣海。

王皓頓覺精神一振，默默地握緊了拳頭，有些人需要為曾經的殺戮付出代價，而他會為此全力以赴，不惜所有血與淚。

秋風寒露間，柳逸第二次來到了春秋一游殿。

但她很快察覺到，如今的空氣裏比此前沈重了太多，她凝聚心神，隱隱從中分辨出一股熟悉的血腥味，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王皓連忙一步上前，伸出手扶著她的肩，關切地問：“小逸，怎麽了？”

柳逸微微退了半步，避開了他。

這疏離的動作讓王皓楞了下，才歉意滿滿地說：“值此時分，把你叫來也實在是不得已。”

柳逸淡淡道：“無事，只天氣涼了罷。”

王皓知曉，習武之人對溫度本應不會如此在意，何況這只是仲秋時節，但仍深以為然地吩咐屬下：“快去給逸俠拿披肩。”

話音一落，立刻有屬下呈上來一件貂裘披肩。

柳逸接了過來披上，問：“又出什麽事了？”

貂裘皮毛光鮮亮麗，映襯得少女容光煥發，特別是那一雙清眸帶著淡然的自信，在光線暗淡的春秋一游殿發出明亮的光彩。

仿佛曾經，一襲紅衣飛揚，無所畏懼。

王皓稍加收斂心情，肅然道：“一時辰前，枯魂劍客在春秋一游殿內，死於非夢劍下。”

柳逸訝然：“是那位……領我來枯游的黃衫老者？”

“是他。”

“我該留在這裏的。”柳逸自責起來，她才知道這老者的名號，而他的人早已化作了枯骨！

王皓輕聲安慰：“這也不能怪你。小逸，坐下歇歇罷。”

柳逸依言頷首坐下。秋風吹淡了空氣中的血腥味，雖然只剩下一點，仍讓她不禁皺眉，問道：“非夢如何進來的？”

“非夢……這不好說。”王皓欲言又止，轉口卻問，“小逸，你來此地，原本奉姚宮主之命，所為的是枯游獨門心訣逍遙游對吧？”

柳逸也不隱瞞，直接道：“是。”

王皓緩聲道：“逍遙游是融合天下武學之法，可令人沖破桎梏，功力更近一層。你現已與非夢有一戰之力，若有逍遙游輔助，自然境界煥然一新，無可匹敵。”

字句之間全然是篤定的語氣，仿佛擊殺非夢就在眼前。

柳逸凝望著王皓，面前少年的雙眸裏雖含著自信的光芒，她卻可以很輕易地看出，那是疲倦至極的回光返照。

只聽王皓繼續道：“如此，以逸俠之悟性品行，當傳承逍遙游。”

柳逸不由一驚，原先想的不過是借枯游派指點一二，而今聽王皓的意思，卻隱隱約約地像是要成為其傳人，這與她心中所期望的實在差異巨大！

猶豫半晌，她才問道：“我出身飛來宮，身為姚容弟子，豈敢改投他門？”

“怎能說是改投他門？一切皆是姚宮主所知，且不需拜師。”王皓的聲音透露出幾分急促，甚至提高了音量，“而今應不拘小節，俠義為重！”

柳逸聽這席話確實有幾分道理，不由沈思。

正在這一片寂靜中，大門緩緩地敞開了。進來的是兩位老者，走在前方的是個穿淡黃□□的老僧，面色祥和，走在其後則是個著青色儒衫的老者，神色嚴肅，衣衫擺動之間若有寒風颯颯。

柳逸霍然擡頭，見了二人連忙起身致禮，拱手道：“逸見過王掌門、禪空大師。”

禪空雙手合十：“柳施主，阿彌陀佛。”

王青雲則以一雙冷峻的眸子端詳著柳逸，很明顯方才王皓的話都傳入他的耳中了，以他的考量，本來是欲令王皓為傳人，卻不料王皓竟然能說出這番話來！

王皓見父親面色不善，忙上前一步，雙膝跪下，道：“您說過，讓我做決定……”

王青雲怒目圓睜，一口打斷：“列祖列宗之法，我枯游一脈單傳，如何能將獨門心訣外洩？”

王皓仍堅持道：“她若承認為枯游傳人，不至於殘害我枯游。況且兒有一主意，既不能收為弟子，可與兒結拜，算作您的義女，便並不違背祖宗之法。時日不多，決戰在即，兒懇請父親聽兒一言，剿魔為重！”

王青雲沈吟不語，這孩子，竟然願意放棄枯游傳人的身份，只為了殺一個無惡不作之人？這種事情在名門正派是說得過去的，可枯游一脈，本是利益為重，何嘗管這些大義？

只聽一個大義凜然的聲音又道：“柳逸發誓，無論何種身份，都將殺了非夢，為武林除害！決不用枯游武功行不義之事！”

王青雲瞥了一眼，見柳逸跪在王皓身旁。

少女雖是跪著，但脊背挺直，小小的臉上一派堅定之色，倒是不卑不亢。白衣貂裘，雪膚清瞳，本是應當嬌養的年紀，然而身上無一脂粉，倒使得她的眉眼處透出決絕之態。

這讓王青雲回想起之前那位紅衣飛揚的少女。但不同的是，柳逸的態度更為冷靜通透。王青雲知道兒子剿魔是為了什麽，但是枯游付出這樣不惜與魔教為敵的代價，卻不是自毀長城的。

王青雲清了清嗓子，似詢問又似確認：“逸俠？”

柳逸不再謙讓，說：“是。”

“既然這是你們的選擇，那麽便請長老前來主持傳授儀式罷。”王青雲長衫微拂，說罷轉身，再也不看柳逸一眼，大步走向最高處的檀木椅子坐下，轉頭又望向禪空，“禪空大師，就勞煩您擔任見證者了。”

禪空雙手合十道：“貧僧幸不辱命。”

得到這個允諾，柳逸眼裏充滿了少年人的欣喜，揚聲道：“多謝王掌門！”

事情順利得讓她十分意外，幾乎沒有任何阻力，仿佛此前遇到來自枯游的伏擊也是不覆存在。

☆、春秋一游殿：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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