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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春秋一游殿: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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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竹坐在高處,凝望著身邊黑色的刀。

刀刃鋒利,映照出石桌上黑色的光澤,冰冷堅硬,宛如永恒的夜。

他輕輕地拍了拍刀背,不由想起了一個人。

石階之下。

蕭遠非昂著頭,急沖沖地開口:“天音五弦無首僅剩其一,七殺暴露亦全數覆滅,殺手組如今這番局面,如何向教主交代?”

江竹頭也不擡地說:“待教主出關,我自會向教主請罪。”

蕭遠非冷哼一聲道:“江護法還為他擔著,可謂兄弟情深,可惜人家有親兄弟……”

這話猶如冷箭刺入江竹的耳,曾經的爭執猶在耳畔,讓他不得不懷疑,他們過命的交情,也抵不過別人的血脈相連麽?

蕭遠非仍在喋喋不休:“教主一心栽培江護法,可江護法卻為外人一點年輕人的意氣相投損失多少教內菁英?你也不看看,非夢何許……簡直非人哉!儼然茹毛飲血的食人怪物!如今正道已集結枯游,都是你那好兄弟惹出的禍患!”

江竹實在聽不下去,猛然起身,道:“我自會……”

話尚未說完,一個懶懶的聲音已經響起:“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乃將死之人,蕭護法何必與我計較?”

只見石殿堂內一襲黑衣迎風而立。

純粹的黑,是腐蝕一切、主宰一切,最本源的黑暗。似乎正也因為這一抹黑色,這座石殿堂因此而變得完整。

黑色,始終是石殿堂內的主色調。

江竹霍然擡起頭,與那黑衣人對視:“阿……非夢?”

“我來領罪。”厚厚的鬥笠蓋住了那人大半邊臉,一綹墨色長發貼著蒼白的面頰,露出毫無血色的唇,微微上揚起一個弧度。

江竹盯了非夢半晌,說:“你並非魔教之人,不必如此。”

“江竹!”蕭遠非怒目,這隨意進入魔教內部、甚至能統領殺手組之人,如今還要撇清與魔教的關系?

非夢顯然也不大樂意:“機密也聽了,人也給我用了,卻還說這種話,江兄真是讓人寒心。”

說完摘下鬥笠,凝望著江竹。

蒼白如玉的面容上,黑色眼眸不似往日那般深不可測,望之如入無盡灰暗的深淵,而是仿佛有了溫度似的。語氣中,也是若有若無的責怪。

江竹尚未發現這些具體而微之處,他只覺得“江兄”這個久違的稱呼讓自己心裏舒緩許多,也不再同非夢計較,轉口卻說:“你該殺了他。這般勁敵,留下去,定然天翻地覆。”

這話說的是王皓。

非夢滿不在乎地:“江兄可以自己動手。”

江竹不悅地蹙眉:“你當我不敢闖入枯游?”

“你但去,魔教無人鎮守,我不會幫你。”非夢無所顧忌地說著,走近前兩步,凝望著江竹,不由欣賞著那兩道豎起的眉來。

眉如其人,如出鞘刀鋒,如山間青竹,如此堅定而執著。

江竹一聲嘆息,道:“你最好記得自己在幹什麽,目前亂成這樣,教主不追究,是因無人用,待一切平覆……”

非夢搖頭:“沒有平覆。”

江竹猶豫地:“還有……”

“三天。”

低而喑啞的聲音,恍如夢囈,帶著微弱的氣息。

江竹回過頭。

近在咫尺,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從前他們一起出生入死,他揮劍間輕而易舉取人性命,自負而強勢。而今,那面孔卻逐漸暗淡,仿佛隨時會化作灰燼一般。

而三日……豈非是轉瞬即逝!

江竹拍了拍非夢的肩膀,低聲道:“保重。”

非夢輕輕一笑:“今生摯友,足矣。”

蕭遠非聽著二人商量著闖入枯游,不禁覺著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諷刺一番,沒成想轉眼間二人竟沒事似的和好,不由氣得拂袖遠去。

“你竟然為此放棄十五年的努力!”

聲音之大,震得春秋一游殿銅座上的燭火飄搖四散,宛如漂浮不定的浮萍。

王皓神色平靜,不為所動。

王青雲嘶聲道:“你練得更早,會有突破之日!”

王皓淡然地說:“非夢出現江湖並沒有多久。天才,我從來不是。”

王青雲霎時間楞住,他付出全部心血培養的未來傳人,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你會失去,原本屬於你的——”王青雲說出這話時,渾身透出一種無力的感覺。

他老了。

而他的孩子已滿頭白發。

這一生,怕是再也看不到他武學大成、名揚天下之日了。

然而王皓卻自信激昂說道:“這亦會成為我們的助力。”

“你確定?”

“如過我判斷沒錯,她之前就練過枯游的功夫。”

“怎麽可能!”王青雲驚訝,壓低聲道,“秘籍可是一直在枯游禁地保存的,從來沒有出現過你我之外第三個人!”

王皓一臉自信:“我依然會掌控這一切的。父親放心。 ”

在王皓的引領下,柳逸踏入了春秋一游殿。

只見大殿四周立著數十根木柱,其上有枯黃色火焰緩緩地升起,火光黯淡的殘影猶如雕零的灰燼一般,勉強能將殿堂照亮。而在大殿中心,清晰可見的是一株高聳巨大的枯木挺直而立,木頭上雕刻著繁覆的紋路,一見便知絕非凡品。

枯木四周的燭臺照應著一個中年人的身影,那正是枯游掌門人王青雲。在他身側,環繞著四位長者,三名是枯游長老,一位是禪空,其下坐落著十來位中年人,一起圍成了一個圓圈,圓外側則站立著四五十個站著的年輕人,層層疊疊地將他包圍著。

四周寂靜沒有一絲人聲,柳逸踏在淡紅色的波斯地毯上,行走時腳步聲音很輕。

忽地一串編鐘聲響起,綿長幽深,聲調間古韻流轉,仿佛能攝人心魄一般。

柳逸聽得心上一凜,莫名地不安起來,隱約覺著自己是在將什麽推入絕境一般。

但這份不安很快被她按在心頭。

人群也紛紛為她讓開了道路,外圍的那些年輕人偶有沈不住氣的,用好奇的眼神在她身上瞥過,顯然成為逍遙游傳人,亦是他們所夢寐以求的無上榮耀。

“當——”編鐘聲落定。

柳逸亦站定。

因正面對著王青雲,可見他身上的衣飾極為繁覆,與平日只著一件儒衫不同,今日他頭戴高冠,穿著黃袍,袍服式樣覆雜,袖子上繡有鯤鵬的圖案,隱隱有著騰飛之勢,腰帶上則是繡著線條優美的香草圖案,腰側懸著一柄枯木劍,整個人儀容齊整,端然而坐,盡顯古樸典雅。

王青雲見她前來,緩緩地起身,朗聲道:“今日我召集大家前來,是為了枯游派傳人儀式。現在,我向大家介紹枯游第三十四任傳人——柳逸。”

此話一出,安靜的氣氛頓時被打破,出現了小聲的議論。

很快,有個年長者弓著身子上前一步,提出異議:“縱觀枯游傳承,從未出現異姓之人,此舉望掌門深思。”

“這是少主提議之事,想必他可以為大家解釋。”王青雲淡淡說完,就退到了一旁。

眾人的眼光頓時匯聚在白發少年身上。

但見王皓神情淡然,不緊不慢地走向原本王青雲所在的位置,端然說道:“這是我的決定。非夢之亂,想必大家已經清楚。按照枯游以往的共識,是中立觀戰會獲取更大利益,然而如今事態擴大,我們已經無法維持這樣的態度——”

說到此處,場中頓時一派喧囂。

有人知曉內情的,已揚聲喝問:“為了一個女子如此?”

王皓揮揮手,神情不為所動:“大家先聽我說完。其實——為何我認為無法維持現狀?並非是枯游實力無法與之相抗,恰恰相反,我們集齊力量,定然可以一舉殲滅他們。”

這話勉強安慰了枯游弟子們的情緒,然而也有人提出異議:“那請少主解釋,為何舍棄我們枯游派的傳承,而去另求他人?”

柳逸上前一步,聲音清澈:“不是——是我有所相求。”

眾人一片驚訝。

只見少女白衣落落,在場中微微躬身,言語上說著懇求的話,語氣卻是不卑不吭的,雖在古樸恢弘的春秋一游殿中,面對枯游上百來人,亦毫無怯場之態,已是氣度不凡。

王皓聞言微笑著朝她看過來,接過話頭:“是如此,我們之間借力與交易,遵循著枯游自古的法則。”

這句話贏得了枯游長老弟子們的讚同。

但柳逸與禪空是如出一轍的實訝,將交易二字掛在門派的首位——完全不似江湖俠義道的作風!即使禪空經歷世事數十年,卻也沒見過這般行徑。或許俠義道中人也尋求著自身的利益,卻會冠之以美名,並不曾如此□□裸地宣稱自己所為利益。

而王皓已開始繼續道:“而且最大的問題是在於——我們並非安全,非夢已經開始侵入枯游,意圖染指逍遙游心法。”

此時滿場頓時沸騰起來,連最穩重的枯游長老都已坐不住了,神情激昂地質問道:“怎麽可能?”

“我攜帶心法進入飛來宮之日,因我疏於防備,心法曾遺失過一段時日,當時我已開始懷疑,畢竟當時亦是非夢大行其道之時,在時間上完全吻合。然而父親不允許此時外洩,因擔憂這般消息威脅到我枯游的威信。但是如今我不得不告訴大家,縱然枯游仍是武林第一秘派——我們已擁有最高妙的武學,最豐富的財富,最強大的風水地脈,但我們的傳承已然式微,在此情況下我獨木難支,應當是匯聚森林之日了!”

這段話由王皓嚴肅地道來,最後一句飽含煽動力,周圍的年輕人登時神情熱烈,為了保護門派,維護榮譽與傳承——仿佛為此更改傳人也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了。

“以我對人的考察能力,相信逸俠作為飛來宮正統弟子,身為武林前輩柳無憂之後,絕不會偏向非夢與魔教——同時今日逸俠亦將與我結拜,被認為父親的義女。”王皓說著,拱了拱手,“因此懇請長老為此進行傳承血誓,且由正道剿魔負責人禪空大師見證。”

緊接著,王皓端上來一個木杯,朝兩位長老微微欠身。

兩長老互相對視一眼,見局勢如此,輕嘆一口氣,走向場中。禪空拄著禪杖,也緩緩地走上前來。

長老齊聲道:“請掌門滴血。”

王青雲緩步走上前來,解下腰間枯木劍,向兩長老呈上,接著伸出了右手,平放在中央那截高大的枯木外皮上。

一位長老接過枯木劍,輕輕一揮,幾不可見的白光一閃。

只見鮮紅的血緩緩地從王青雲手腕裏滲出來,流入另一個長老手中托著的木杯中。

柳逸默不作聲地看著。

她早聽聞,逍遙游是唯一可與天毒相抗物,可她卻沒想到,逍遙游竟然還靠著血液的維系——這與天毒何其相像!腦海裏閃過黑衣人緩緩飲血的畫面,琉璃杯與木杯子仿佛重合到一起。

一時,她竟然無從判別何為魔,何為俠!

忽地,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力道極輕。

柳逸下意識地卻反手一捉,擡頭一看,卻是王皓一臉歉然的笑。

——不過是出於朋友的安慰而已。

她順著王皓的目光看去,原來有長老端來一個酒壇,正往木杯裏倒酒,而王青雲的手腕已擦了藥膏,壓根看不出什麽傷痕,不過是滴血入酒而已。

粘稠的血被酒水中和,漸漸劃開,半透明的緋紅色宛若紅霞暈染了天空,又如紅楓堆滿了大地,兼之血腥味被醇厚的酒味壓制,一時竟有著一種奇特的美感。

那是古樸昏黃的大殿裏,最鮮艷的色彩。

酒已遞到她面前。

清香遠溢,恍如最溫暖美好的夢幻。

她接過,忍著之前的不悅感,將這一飲而盡。

然而讓她意外的是,沒有意料中的惡心感,卻是一股熟悉的醇香……

如飲凝血酒。

不同的是,這酒更為濃烈醇香!

王皓望著她,輕微地一點頭,仿佛承認了她的懷疑。

柳逸益發地驚異,枯游在武林中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武林第一客棧浩然居傳說中的獨家秘方竟然也有?

禪空緩聲說道:“今日,貧僧見證柳逸成為枯游第三十四任傳人,無人異議。”

王皓雙膝跪下,說道:“吾稍年長,忝為愚兄,逸俠稍年輕,為義妹,今日你我二人義結金蘭,互相扶持,永不背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柳逸這才回過神來,跟著上前兩步跪下,說道:“柳逸定當生死相隨,不負義兄之情!誓與非夢為敵,決不用枯游武功行不義之事!”

話落,兩人同時磕頭。

香燭燃起,煙霧繚繞間。

王皓緩緩起身,振臂一呼:“今日在諸位的見證下,逍遙游新的傳人已產生。將帶領我們在剿魔之戰中得到完勝,再度登上無人敢犯之位——枯之游之,逍遙無極!”

眾人皆響應:“枯之游之,逍遙無極!”

應和聲雷動,肅穆中又帶著年輕的激情,仿佛這傳承儀式,成了一件讓所有人共同慶賀的喜事。

然而,柳逸不經意間瞥到隱退在人群中的王青雲,卻覺著他眉目間內斂的精氣消散了不少,不知為何,似乎比起之前……蒼老了許多似的。

☆、春秋一游殿: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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