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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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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酉初時候,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蕭槿立在國公府漫長的曲廊上,眼望天際秾麗絢爛的霞光晚景, 心境卻滿是陰郁。

太醫已經明示衛老太太命在旦夕, 隨時都可能殞命。老太太這幾日一直昏昏沈沈的, 偶爾的清醒也十分短暫,衛承勉兄弟三人早已告了假, 寸步不離地守著。

但是眾人都知道, 老太太還在等著衛啟濯回來。

她念叨她的四孫兒念叨了半年,見上衛啟濯一面恐怕是她最後的心願。若是這個心願無法達成,將是何等遺憾。

一路風馳電掣, 如天馬脫銜一般沖至城門外,衛啟濯甩手將身上腰牌亮給守城的兵士看。

士兵長年戍守在此,見慣了各色人等,打眼一掃腰牌形制便知對方身份非同尋常,再定睛一瞧腰牌上的字樣, 即刻悚然一驚,忙忙施禮讓行。

衛啟濯收了腰牌, 一夾馬腹,馬匹飛也似地絕塵而去。

他甫一入城,便徑往國公府沖去。左躲右閃避開人叢, 在行至集賢街時, 忽見前面一眾人馬擋住去路。他下意識扯轡勒馬, 凝眸一望, 卻見是一群子弟在前頭耍笑嬉鬧。

他面冷如霜,大喝一聲“讓開”。那群人紛紛回轉過頭,一見是他,臉上的笑便齊齊斂起。

衛啟濯從前就是他們惹不起的,京師雖然權貴遍地,但衛家在閥閱巨室裏面的地位卻始終未曾動搖過,說是第一豪門也毫不為過。

衛啟濯眼下已經取代了衛啟泓的位置,將來可是要襲爵的,何況衛啟濯而今是朝廷重臣,他們這群鎮日縱情於聲色犬馬的紈絝是萬萬比不得的。

眾人惶恐之下,方欲為他讓道,忽聞內中一人揚聲道:“諸位莫動。”

衛啟濯循聲望去,便見一人自鮮衣怒馬的眾子弟中打馬而出。

正是袁志。

“衛大人這般急切,不知意欲何往?”袁志佯佯笑道,“多日不見……”

衛啟濯目光陰厲,二話不說,擡手就狠抽了胯下馬匹一鞭,那馬兒吃痛,揚蹄長嘶一聲,不管不顧地往前疾沖。

袁志還擋在他面前,不意他會如此,根本來不及閃避,衛啟濯策馬而來時,他的馬便瞬間驚了,高揚馬蹄時,險些將他掀翻在地。

袁志一時惱了,揮手命守在前面的人堵住衛啟濯的路,要向他討個說法。

酉時二刻。蕭槿提心吊膽地看著榻上有進氣沒出氣的衛老太太,心頭滋味已經無法言說。

世間萬事之中,最是無奈者怕莫過於生死。他們已經法子使盡,但還是無法阻止衛老太太的病況惡化。就好似眼看著流星墜落,卻無力追趕,更無力阻遏。

蕭槿之前雖則惶恐,但並未絕望,她總想著衛老太太上一回便能化險為夷,這一回可能也可以。她甚至特意效仿上回,將兒子抱來給衛老太太看,希望兒子能讓老人家的心情明朗起來,進而緩解病情。

寶寶已經學會了走步,也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匯,譬如娘親,爹爹,祖母。不過“祖母”這個詞發音不容易,所以他說得不甚清楚。但小娃娃說話自帶軟糯,張口叫人時,聽得人心都要化了,所以蕭槿幾乎每日都要帶著兒子來探望老太太,讓兒子拿小爪子捏住老太太的手指叫祖母。

老太太顯然也十分動容,每次寶寶來時,精神總是相對好上不少。但也只是相對,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什麽,也不能遏止老太太病勢加重。

蕭槿前世被衛啟沨母子磋磨時,衛老太太沒少幫她說話,衛韶容身為她的同輩,能幫她的十分有限,實質上那個時候主要為她撐腰的人是衛老太太,不然她的日子可能更加艱難。衛老太太在知曉真相之後,甚至曾經幾次逼迫衛啟沨與她和離,只是衛啟沨抵死不肯,她這才未得遂願。

今生她未嫁入國公府時,衛老太太便待她頗為和善,及至她成了衛家的媳婦,老太太更是待她親如孫女,連衛啟濯這個親孫兒都酸溜溜地說衛老太太得了孫媳忘了孫兒。

蕭槿思及老太太前世今生對她的照拂,不禁悲從中來,眼淚瞬間便湧了上來。她不敢讓旁人瞧見她落淚,趕忙將懷裏的兒子交給保母,自己轉身出屋。

她出外胡亂揩了淚,又命丫鬟出去迎迎,若是衛啟濯回了便趕緊將他帶到這裏來。

做罷這些,她仰頭看天,壓抑籲氣。

希望衛啟濯已經在歸途上了。

衛啟濯才奔出幾丈遠,就被袁家一眾禦馬的護衛攔住了去路。袁志又打馬招呼身邊的一群子弟跟上,一陣風似地追趕上來圍住衛啟濯。

衛啟濯走得急,身邊沒有侍從跟隨,眼下被這群人圍堵,一時不得脫身,目光陰鷙已極。

方才那群子弟平日裏雖然多胡天胡地的,但腦子是好使的,又沒有袁泰那樣的靠山,因而並不敢得罪衛啟濯,雖然袁志幾度攛掇,但眾子弟皆是縮在後面觀望。

袁志平日裏威風慣了,何曾這般一呼無應,當下低罵了句“一群孬種”,招呼自家護衛死死堵住衛啟濯的路,自己擋在正中,氣勢洶洶道:“堂堂榮國公府四公子,又是朝中重臣,竟在鬧市上橫沖直撞縱馬狂奔,若是……”

他一句話未完,驚見衛啟濯竟揚鞭朝他面門上抽來。他急急躲閃,但一側臉頰上還是重重挨了一下,登時皮開肉綻,耳朵嗡鳴。

袁志呼痛捂臉,大喊耳朵被衛啟濯抽聾了,袁家眾護衛也忙忙上前查看自家少爺狀況。

衛啟濯無暇支應他,乘隙揮鞭,縱馬而去。

酉正時分,衛老太太氣息已經十分微弱。

蕭槿方才六神無主之下,跑去衛老太太素日禮佛的佛堂跪著為老太太誦經祈福。但她心下不靜,她擔心在她離開的這段工夫,老太太會忽然咽氣,雖然這個念頭很不吉利,但她不得不考慮到這些。

於是她再度回了老太太的臥房守著。

傅氏此刻也是惶遽萬分,跪地為老太太燒香祈福,拉都拉不起來。她平日裏確實一直盼著老太太死,但真的到了這一日,她又害怕老太太真的會一命嗚呼,此刻拜神拜得格外虔誠。

倒不是她突發孝心了,實在是她太了解衛承劭。衛承劭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孝子,老太太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他都能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地在旁伺候著,在京師提起衛家三兄弟的孝順,那都是出了名的。

如果衛承劭認定了老太太此番病倒是她在背後作祟,那是很難扭轉的。她如今已經不想著如何扭轉了,她只求老太太能挺過去,否則,衛承劭很可能會將喪母的悲慟發洩到她身上。

到時候鬧得不可開交,她娘家也根本幫不了她,誰讓她嫁的是衛家。

歸家的路,衛啟濯走過無數次,從前倒不覺什麽,但這回卻覺得格外漫長,漫長得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一樣。

他心頭如同火焚,不斷狠抽胯下馬匹,攥在手裏的韁繩深深勒入掌心,割出血來,卻不自知。

他雙目赤紅,急切地想要瞧見國公府那熟悉的門扉,然而耳畔馬蹄噠噠,卻始終望不見家門。

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酉正一刻,昏睡已久的衛老太太忽然睜了眼,目光竟然頗為清明。

一直守在旁側的衛承勉先是一喜,跟著心下便是一沈。

這莫非是……回光返照?

蕭槿精神正高度緊張,見狀也是大駭。老太太頭先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目光也沒有焦距,如今竟是雙目炯然。

衛老太太緩了一緩,低低問:“啟濯還沒回麽?”

蕭槿見老太太清醒過來第一句話便是這個,心頭酸澀難當,鼻尖酸得厲害。

衛承勉含著淚勉力笑道:“啟濯說他已在路上了,即刻便到。”

衛老太太輕聲嘆道:“沒想到臨了臨了,人沒到齊。”

前日剛趕回來的衛承劼聽見母親那句“人沒到齊”,登時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壓抑不住地痛哭流涕:“母親且等著,兒子再去瞧瞧,說不得侄兒已經到了門口了。”

衛老太太輕輕搖頭:“怕是趕不及了。”說話間,目光慢慢掃向屋內眾人。

三個兒子臉上全掛著淚,但都是強顏歡笑;段氏跟郭雲珠在一旁啜泣,壓抑著不敢出聲;傅氏嚇得腿軟,被丫鬟扶著都站不穩;蕭槿的眼睛已經腫成了桃子,面色蒼白如紙。

幾個孫兒神色各異。衛啟沨難掩悲慟,衛啟沐低垂著頭,衛啟洵和衛啟沛默默抹淚。前些日子就歸寧回府的衛韶容哭得喘不上氣來,卻捂著嘴不敢出聲。

衛嘉震立在郭雲珠身邊,垂手默然。衛老太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少頃,便轉了開來,看了乳母懷裏的寶寶一眼。

她的娘家人也來了,整整一屋子人,躋躋蹌蹌,滿滿當當。

“我還盤算著等啟濯回來,讓他講講見聞經歷,”衛老太太似是自言自語,“我的門牙也還齊全,說話不漏風,啟濯打小就愛聽我閑磕牙。他娘去得早,他懂事得也早,在我跟前時跟個小大人兒似的。別看他對人不冷不熱的,那時候性子其實極是靦腆,我每回捏他臉他都要跑,不知不覺竟然就這麽多年過去了……”

“長大了好,長大了好,”衛老太太連說兩遍,一瞬的失神後,轉向蕭槿,“槿丫頭過來。”

蕭槿一怔,即刻答應著上前握住衛老太太的手。

“啟濯的性子我最是了解,”衛老太太歇了口氣,繼續道,“若真是趕不及,那也是命。你多勸著他些,莫讓他想不開。我在天上瞧著他好,也能安心。”

“你跟啟濯好好的,好好教養霽哥兒,衛家的將來就擔在他們身上了,”衛老太太微微笑笑,“你兩個最好多生幾個,兒孫繞膝,多熱鬧。”

這話要是擱在往常,蕭槿一定覺得羞赧,但是眼下她除了點頭讓老人家放心以外,已經別無舉動。

衛老太太又對衛承勉等人虛聲敘話少刻,目光便轉到了衛啟沨身上。

“沨哥兒來,我有話與你說。”衛老太太聲音愈加低弱。

衛啟沨一楞,應了一聲,移步上前。

不知過了多久,衛啟濯再擡眼,終於瞧見了自家門楣上那久違的匾額。然而他並未勒馬,而是大喝一聲“開門”,快馬加鞭沖了過去。

衛啟泓正一身簡素端端正正地跪在國公府大門外,忽聞背後馬蹄聲與斷喝聲,登時大駭,慌忙爬起來躲到一旁。

他才起身,他方才跪過的地方便被衛啟濯的馬匹踏得震天響,唬得他頭皮發麻。

幾個門童也唬了一跳,但國公爺那邊早派人來迎四少爺迎了幾回了,他們也有個準備,倒是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將門扇打開來,並對著衛啟濯迅速繞過照壁的背影傳話說國公爺讓他速去臨溪館。

將門童的驚愕目光和匆忙行禮拋在身後,衛啟濯一路催馬奔往臨溪館。

祖母夏月間喜歡住在臨溪館消暑,秋日裏又喜看臨溪館左近成片的楓林,因而會一直在那裏住到立冬,然後再搬去府邸東北方的大暖閣過冬。

他算是在祖母膝下長大的,對於祖母的習慣太過了解。通往臨溪館的路他自小走到大,閉著眼睛都能摸到。

在眾多兒孫之中,祖母也最偏愛他。他出門的這段時日裏,祖母一定沒少念叨他。

他知道祖母一定在等他。

衛老太太跟衛啟沨低語罷,幾乎已經耗盡了全身氣力。她喘了好幾口氣,才微微擡手指了指此刻異常安靜乖順的寶寶,以及郭雲珠身畔的衛嘉震。衛承勉會意,忙命人將兩個孩子抱到老太太面前。

衛老太太的目光已經有些遲滯,對著兩個小曾孫看了半晌,眼神才重新有了焦距。

老人家神容覆雜,艱難喘息半晌,末了輕輕道了聲“造化弄人”。

寶寶年幼,並不知發生了什麽,但也已經認了人,伸出小手拉住衛老太太一根手指搖了搖,軟糯糯地叫了聲“祖母”。

衛老太太嘴角漾起一絲笑,手指微蜷,輕輕勾住小曾孫的小手。

衛承勉強抑悲慟,見母親嘴唇翕動,俯身細聽,只聽到老太太似乎在念叨著“槿丫頭”。

蕭槿聞聽老太太在說她,趨步上前,伏在衛老太太唇邊,便聽老太太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我頭回見你便覺你極投眼緣……你說我們是否前生就見過呢。我活到這個年歲,許多事都能看得通透。這些年我算是瞧出來了,沨哥兒是為了你才不肯成婚的,雖說他極力掩飾,但還是瞞不過我,不論他承認與否……只我不說罷了……他不承認也是常理,他不想給你招麻煩……”

“我甚至曾想過,興許我衛家前世欠了你的,這一世因你而致兄弟相爭大約也無可厚非。何況他兩個原本就暗暗較著勁兒,真當我看不出呢……罷了罷了,興許爭鬥總是避免不了的,這些個我也管不了了……”

“啟濯那件事應當無礙,他腦子好使得很……我此番一去,說不準還能順道幫他一把……只是我熬不到瞧見結果那一日了……”

衛老太太的語聲漸低至無,眼簾緩緩低垂,卻是硬撐著不肯闔上眼。

衛啟濯問過祖母安置在何處後,便一徑縱馬奔到了曲廊下。他甫一勒馬,便翻身躍下馬背,瘋了一樣拔足狂奔。

他飛速轉過兩道游廊,直直朝著祖母的起居室沖去。

他一直都在趕路,眼下竟然不感到疲累,只覺渾身氣力無窮。

衛承勉抖著手去探母親的鼻息,頓了一下,一下子跌坐在地,臉色煞白。

衛啟濯前腳剛踏入門檻,就聽到父親嘶啞的聲音傳來:“母親……賓天了。”

蕭槿聽到身後的動靜,轉頭一看,便見剛剛趕來的衛啟濯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應聲跪地。

蕭槿又驚又憂,顧不得許多,急急上前扶住他。她喚了他兩聲,然而他無甚反應,只是盯著祖母的床榻發呆。

蕭槿拉他不起,正欲尋人將他扶起來,就忽覺被他攥住了手。

“我去看看祖母。”他的手冰涼,這話似是對蕭槿說的,也似是對他自己說的。仿佛是想從蕭槿這裏汲取些許勇氣,他握住她手少刻,又松開來,從地上起來。

他跌跌撞撞撥開慟哭的人群,奔至榻前。

入目便瞧見祖母灰敗的面色。祖母眼簾未闔,沒有焦距的目光仿似隔著重重虛無遙望某處,一望即知心事未了。

衛啟濯微微戰栗,身體僵冷須臾,艱澀道:“祖母,孫兒回來了。祖母安心,孫兒萬事有數,眼下朝堂上那樁事也應對得來。衛家會在孫兒手裏隆隆日上,孫兒會牢記祖母教誨,必不負祖母厚望。”

誓言凜凜,字字千鈞。

蕭槿跟著上前時,驚見衛啟濯話音方落,衛老太太竟然緩緩闔上了眼簾,唇畔還浮起一抹淡笑。

蕭槿心道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他果然還是錯過了跟老太太見最後一面的機會,就好似前世錯過見衛承勉最後一面一樣。不過好在老太太似乎魂魄未去,直到他回來才安心地閉了眼。

衛啟濯石雕泥塑一樣地在祖母榻前默立少頃,遽然回身往外疾走。

蕭槿見他神色不對,忙追上去:“啟濯,你去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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