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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擅行廢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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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桓溫已經定下了大大地做他一票的決心,他渴望因此而一掃因理想落空而造成的郁悶不已的低落心情,但是他卻一直沒能想到什麽的辦法。

太和六年(公元371年)三月壬辰,益州刺史、建成定公周楚逝世了。桓溫對於這位老部下的去世頗感難過,他跟周家的關系一向不錯,現在突然間損失了鎮守在益州要地的一員大將,而前秦的勢力又已經開始對益州虎視眈眈,這件重大的事情讓桓溫頗感為難。

這時,前秦已經幾乎並吞了前燕,又開始對東晉在前燕境內的剩餘力量進行圍剿。前秦的後將軍,金城人俱難開始對駐守在桃山(今棗莊市山亭區水泉鎮)的東晉蘭陵太守張閔子展開了攻擊性行動。為此,桓溫決定先回師廣陵,等穩固了前方的防線後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於是,郗超就命人把能夠搜查到的袁真的所有奏章和信函等文件全部打包封存並送回廣陵,他準備在回廣陵後,再把這些珍貴的資料細細地研究一遍。

桓溫因平定袁瑾之功,被加班劍十人,東晉朝廷還在桓溫軍隊回師的路上進行犒勞,隨軍的有功將士都分別被予以賞賜。桓溫在回廣陵途中派出援兵前往桃山,並在那裏幫助蘭陵太守張閔子擊退了秦軍的進犯。可能是因為這次對東晉發動的試探性的進攻沒有奏效,其後,前秦的兵鋒轉向了西北方向的仇池公楊纂以及涼州的張天錫,秦、晉的邊界在其後一段較長的時間裏得以保持相安無事。

到了太和六年(公元371年)八月,桓溫因為梁、益一帶賊寇很多,而周氏世代都在那裏建立了一定的威名,便任命寧州刺史周仲孫負責益、梁二州的軍事,兼益州刺史。周仲孫是周光的兒子,也就是周楚的堂弟。

在這段似乎風平浪靜的時間裏面,內心牽掛著政治陰謀的桓溫其實也處於一種比較糾結的心理狀態。據《世說新語》記載,“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覆遺臭萬載邪?’這就是當一個人的理想破滅後,破罐破摔的一種心理狀態的具體體現。

郗超奉命去了一趟建康後又回到了廣陵,這位奇計百出的幕僚在建康期間進行了一番的明察暗訪。當得知郗超回來後,桓溫連忙把他召進了自己的書齋。當屏退左右後,桓溫就與郗超密謀了起來。

桓溫對郗超說道:“嘉賓,你從建康回來,可曾帶回什麽佳訊。”

郗超道:“最近建康城裏無風無浪,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不過我帶回來了兩首兒歌。”

桓溫饒有興致地問道:“你什麽時候喜歡上唱兒歌了,且唱來聽聽,讓本公點評點評!”

郗超道:“明公,我倒是不會唱這兒歌,不過我可以讀出來。第一首就是‘青青禦路楊,白馬紫縷韁。汝非皇太子,哪得甘露漿?’”

桓溫聽完這首兒歌之後費力地想了一下,然後對郗超說:“這首兒歌似乎暗示著些什麽與皇室相關的事情,我不想再費勁了,你來解釋一下吧!”

郗超道:“明公且聽我解釋得對不對。白色對應五行中的金,而馬,就是指當今我朝的皇族。紫是侵奪正色的顏色,所謂‘紫奪朱’也。後面那兩句就容易解釋了:你並不是真正的皇太子,怎麽會得到天降的甘露呢?”

桓溫倒吸了一口涼氣道:“難道這首兒歌是在暗示當今的皇太子不是皇上親生的?”

郗超微微點頭說:“大概是這個意思。還有一首就是‘鳳凰生一雛,天下莫不喜。本言是馬駒,今定成龍子。’”

桓溫道:“本公也曾經聽說當今皇上好男風,這兒歌的內容就是針對此事嗎?”

郗超道:“當今皇上一向隱忍謹慎,似乎是想在日後做出一鳴驚人的樣子。不過,宮闡重悶,床笫易誣。據說皇上登基前就已經在瑯琊王府寵幸了嬖人相龍、計好、朱靈寶等人。是真是假沒人能夠講得清楚。不過,既然沒人能夠講清楚,這就有了亂中取勝的機會。”

桓溫道:“嘉賓所言極是,你就按照這個思路去布局,你需要到什麽資源盡管伸手向我要!”

於是,頑主郗超就派人秘密地在民間宣揚說:“皇上早就有陽痿的毛病,嬖人相龍、計好、朱靈寶等人,參加服侍皇上的內寢,結果和二美人田氏和孟氏生下了三個男孩。如果靠他們當王儲,那麽皇基將會傾移。”當時人們也無法辨認這些流言的虛實,不過,凡是人類都有八卦的毛病,一些有關床幃方面的事情尤其能夠激發人們的想象力和好奇心,更何況這是涉及到宮廷最深處、最難以啟齒的隱私呢?一時之間,在京城建康的街頭巷尾,到處都有人在津津樂道著這個涉及到當今皇上的“性話題”。這個非常惡毒的段子也就只有頑主郗超能夠想出來,真不愧為古代的心理學大師。如果他能夠活到今天搞商業推廣的話,絕對能夠拋離那些什麽“腦白金”之類的十條街。

都說紙包不住火,很快,就連皇宮之內也是沸沸揚揚的,皇上司馬奕因此惶恐不安。他已經隱隱地知道謠言是誰所造出來的,但是面對這樣的謠言,以當時的醫學水準,誰又能夠解釋清楚呢,誰又敢於出來做證明呢?

而他自己,作為貴為天子的身份和地位,他不可能親自走出來向天下的子民昭告關於自己身體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對身邊最親近的人去訴說苦衷,唯恐引起不可控的動蕩,他深知他的姑丈桓溫是個什麽樣的狠茬。但是司馬奕所選擇的沈默不言,在大家看來卻是另一種表態:他既然不說話,就代表了默認了,恐怕皇帝在那方面確實是不行的!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太和六年(公元371年)十一月九日,桓溫對外宣稱要從廣陵回姑孰,途中暫時在白石停留。四天後的十一月十三日,桓溫前往建康,並將一道奏表呈奏給褚太後。當桓溫的奏表送入宮中的時候,褚蒜子正在宮內的佛堂燒香,內侍啟奏:“外面有緊急奏報。”褚蒜子從佛堂內走出,依著窗戶看了幾行桓溫的奏表,只見上面寫著:

“王室艱難,穆、哀短祚,國嗣不育儲宮靡立。瑯琊王奕親則母弟,故以入纂大位。不圖德之不建,乃至於斯。昏濁潰亂,動違禮度。有此三孽,莫知誰子。人倫道喪,醜聲遐布。既不可以奉守社稷,敬承宗廟,且昏孽並大,便欲建樹儲藩。誣罔祖宗,頌移皇基,是而可忍,孰不可忍!今廢奕為東海王,以王還第,供衛之儀,皆如漢朝昌邑故事。”

褚蒜子看了這篇奏章後,沈痛地說了聲:“我本來就懷疑是這件事。”她呆想了片刻後,毅然地命人拿筆過來,在奏表上補上了一段:“但未亡人不幸,罹此百憂,感念存沒,心焉如割。社稷大計,義不獲已。臨紙悲塞,如何可言。”

時年四十八歲的崇德皇太後褚蒜子在年齡上不算老,卻已經經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她一直是整個王國裏面最尊貴的女人,可是卻沒有多少的幸福感可言;她曾經擁有過一個完美的家庭,可是卻被上蒼無情地拆散;她對政治毫無興趣,可是卻屢屢被推到涉及王朝命運的風尖浪口上!

可以說,褚蒜子與桓溫是一個老熟人了,她曾經親眼目睹了桓溫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踏上成功的道路,以致逐漸的羽翼豐滿,並讓朝廷起了防範之心,進而雙方不斷地進行全面的較勁的全過程:

當褚蒜子作為瑯琊王妃嫁進瑯琊王府的時候,桓溫已經是駙馬兼瑯琊內史了,不過那時的桓溫在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是規規矩矩的,是一個典型的良吏能臣的模樣,褚蒜子對他的印象還很不錯,而褚蒜子與桓溫的正妻南康長公主司馬興男份屬姑嫂,兩家人的關系也保持得很和諧。當褚蒜子的丈夫成為了晉康帝,然後又薨了之後,也就是在永和元年,晉穆帝司馬聃繼位,她作為太後抱著一歲多的兒子司馬聃坐在禦座上,面前垂下一重白色珠簾聽取大臣們上奏國事。當稱雄西藩的庾氏家族的最後一位頭面人物庾翼去世時,是她同意了當時的執政何充的建議,讓桓溫接任了荊州刺史的職務,從此讓他一飛沖天而變得難以駕馭。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桓溫勢力的發展勢頭,她的父親褚裒以一介文人毅然北伐,以致留下了終生的遺憾。其後,與桓溫對抗的殷浩、範汪、庾希等人都接二連三地紛紛倒下了,而這命硬的桓溫卻在朝廷的輪番打擊下如同打不死的小強,還越活越有滋味,就連遭受了北伐失敗這樣的重大的挫折,都沒有能夠讓他消停下來,這是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吶!

有了桓溫,少了很多應對外地入侵的煩惱,可是這桓溫卻一直在朝廷裏面制造煩惱,什麽遷都,什麽北伐,總之沒有一個奏章不是充滿震撼性和爭議性的。一個佛系的女董事長能夠拿一個霸道的執行總裁怎麽辦呢?

在兒子晉穆帝十五歲親政後,褚蒜子主動退居崇德宮,過起了吃齋念佛的清幽生活。她覺得自己終於能夠在難解的政局當中得到了解脫,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寶貝兒子卻在十九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她只好讓哥哥晉成帝的兒子司馬丕繼位,是為晉哀帝。誰知晉哀帝卻是個糊塗蛋,他對政事不感興趣,卻迷信方士,成天不吃飯,只吃金石藥餌,因而年紀輕輕就病倒在床上,拖了一年,仍不見好轉。大臣們只好再次請出褚太後出來臨朝攝政。興寧三年(公元365年),晉哀帝去世,因無子嗣,褚太後立晉哀帝之弟瑯玡王司馬奕為帝,褚太後則繼續臨朝攝政。對於司馬丕和司馬奕而言,褚蒜子是他們的嬸母,而如今,桓溫卻要讓褚蒜子的堂叔司馬昱繼位,這就把褚蒜子置在了極端的左右為難當中!

褚蒜子早就思疑關於司馬奕的流言是桓溫所散播出去的,她不知道司馬奕如何得罪了桓溫,她只知道桓溫一旦下定了決心做一件事情,就是用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褚蒜子清醒地認識到,這次桓溫來建康做這件大事,一定是抱著只能成功、不許失敗的決心來的。如果她不同意桓溫的要求,那將會把桓溫置於一個非常尷尬而無法下臺的境地,不但桓溫難以繼續在司馬奕手下為官,還非常有可能因此而造成桓家與朝廷的決裂,甚至會引起刀兵相見。而一旦刀兵相見的話,那晉室的江山基本上就要覆亡了。

我們不知道當時的褚蒜子是用了一種怎麽樣的智慧和理性做出了同意廢黜司馬奕的決定的,我們只能用心靈去體會她要做出這個決定是承受多大的內心煎熬。

桓溫在呈送上奏表之後,其內心也是非常忐忑的,他也非常的擔心太後不同意:“若是沒有皇太後的懿旨而強行廢黜司馬奕的話,整個行動就形同篡逆,不但失去了法理上的正當性,還會引起滿朝大臣的群起而攻之。如果滿朝的大臣群起而攻之,說不定要動用軍隊來鎮壓,而一旦要動用到軍隊的話,雖然我有必勝的把握,但是這個國家就會因此而四分五裂,胡人也會隨之而南下,我桓溫能夠承擔得起這個歷史性的後果嗎?”一想到這裏,原本神色毅然的桓溫禁不住起了一個寒顫,隨之湧出了一身的冷汗,而且,從他的臉上也顯現出不安的神色,他右手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腰中佩劍的劍把。當桓溫焦急地等到太後的批示後,連忙展看細看,看完之後,他表面不動聲色,暗中卻慶幸他的這場風險巨大的政治賭博終於贏了,他一下子放下了心頭的大石,也就不怎麽去體察太後在奏章上所表達出來的哀痛之意了。

兩天後的十一月十五日,桓溫拿著太後的懿旨,把朝廷百官召集到朝堂上,要與他們商議這廢黜之事。百官知道這個議題後都感到十分的震駭,由於這皇帝廢立的大事已經好幾代都沒發生過了,自從蔡謨去世後,也沒人懂得有什麽法典可以遵循,哪怕是桓溫自己也是一片的茫然,不知該如何走這樣的一道操作流程。這時,一個與桓溫曾經有過重大過節的大人物出來圓場了,他就是白頭翁王彪之。早在興寧三年(公元365年)的時候,當時桓溫移鎮姑孰,聲威震主,禮在諸王之上,各郡都紛紛派出長史、司馬、主簿等高級屬官去向桓溫表示敬意,只有王彪之認為向皇帝遣使和上貢才需要派出主簿級別的官員,向桓溫示好沒必要像見皇帝般派主簿過去,猶豫來猶豫去,最終竟然沒有派人去示意。桓溫於是以會稽郡山陰縣的折布、米未按時到達,而王彪之又未對之予以彈劾為由,故免去他會稽內史一職。王彪之在離職前,自行赦免了郡中被獲罪和被貶的人。桓溫又以此為由,派檻車押送王彪之至法司治罪。適逢朝廷赦免,僅被降為尚書。在朝廷看來,敢於對抗桓溫的都是硬漢子,於是,當年的十二月,王彪之還被升為了尚書仆射。

這時,曾經的硬漢子、尚書仆射王彪之象褚蒜子那樣,知道廢立的這件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是憑誰都攔不住的,他便跟桓溫說:“明公是皇家的棟梁,應當依據古人的先例來處理這件事。”隨後,王彪之叫人取來《霍光傳》,然後依據霍光廢黜漢昌邑王的往事,當場制定了相關的禮度儀式。王彪之穿著朝服,站在朝堂的臺階上,冷靜地指揮文武官員遵照禮儀排列秩序,不一會兒就安排好了,就連桓溫也不禁嘆息說:“做重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嗎?”。

於是,王彪之當場宣布褚太後的詔令,廢皇帝司馬奕為東海王,以丞相、負責尚書事務的瑯琊王司馬昱繼承大統。百官然後進入太極殿的前殿,桓溫讓督護竺瑤和散騎侍郎劉亨收回了晉廢帝的禦璽綬帶。有志難酬的司馬奕身著單衣,頭戴未仕者的白帽,默然地走下西堂,然後乘坐著牛犢車出了神虎門。大臣們紛紛為之下拜辭別,無不低聲悲泣嘆息。桓溫看到這場面,也不禁從內心裏面湧出一陣的不忍,可是,他必須在眾臣的面前保持著一副堅毅不拔的神情。

其後,侍禦史和殿中監帶著一百士兵護送著司馬奕到了東海王的府第安置。早些時候,司馬奕因為心有不安,曾召方術之士扈謙來占筮。卦成之後,扈謙說:“晉室有盤石之固,陛下有出宮之象。”到了這時,果然像他先前所預言的那樣,所以司馬奕也就只能認命了。

當天,桓溫率領百官帶著皇帝的乘輿和法駕,到他曾經無比熟悉的瑯琊王府去迎接瑯琊王司馬昱登基。當年已經五十二歲的瑯琊王在朝堂更換朝服,戴著平常的頭巾、身著單衣,面朝東向流著眼淚拜受了禦璽綬帶,即皇帝位,史稱簡文帝,改元鹹安,大赦。也就是說,公元371年的前十一個月還是司馬奕的太和六年,而十一月十五日以後,則是簡文帝的鹹安年號。

桓溫出得宮後,臨時住在太極殿的中堂,並派兵守衛。他有足病,朝廷下詔讓他可以乘車入殿。

晉簡文帝在即位後第一次接見桓溫時,桓溫事先準備了一份發言稿,其中陳述了他廢立皇帝的本意,打算等司馬昱登上禦座之後就宣讀,可是司馬昱還沒開始說話就眼淚流個不停。在幾十年前還沒有被派到荊州的時候,桓溫與司馬昱的私交本來很不錯的,這麽多年來盡管政見不合,但彼此在面子上還是過得去的,何況自從洌洲會議後,這司馬昱都一直依著自己的意見做事,也再沒怎麽下絆了。桓溫實在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家夥,看著禦座上哭成淚人似的司馬昱,桓溫既感尷尬又覺無奈,他根本沒料到司馬昱當了皇帝不但不開心,還居然難過成這個樣子,而這不同尋常的場面使得朝堂裏面陪站的百官既感到好笑又覺得同情,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於站出來勸慰一句,在這鴉雀無聲的巨大殿堂上,只能聽見司馬昱那微微的抽泣之聲。

這異常尷尬的場面搞得桓溫的內心裏面也充滿著糾結和沖突,也說不清是自責還是愧疚。直到最後司馬昱退朝,平時面對任何難題隨時都可以口若懸河地大侃一番的桓溫卻始終吶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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