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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憑懷吊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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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袁耽在衙門略為交代了一下公務後,就派了一輛馬車陪同著桓溫到歷陽各處名勝古跡游賞。他們首先到了衙門南面不遠處的浣紗祠。

桓溫隨袁耽進得祠堂,但見一椽瓦屋,四角翼然,粉墻曲院,衰草蟲鳴,祠堂內有女塑一尊,香火不斷。袁耽隨之向桓溫介紹了一下這個祠堂的來歷:

話說當年伍子胥過了昭關後,來到歷陽縣境的長江北岸,只見江水滔滔,汪洋一片,不知渡口設在何方,而身後卻塵土飛揚,隱約傳來追騎的嘶鳴聲。他面對江流仰天長嘆:“天亡我也!”遂摘下佩劍,準備在被追兵發現後殺出一條血路。這時他忽見一年輕女子手提竹籃,來了江邊浣紗。伍子胥一見之下,一時也顧不得常禮,只見他走至女子近前,抱拳當胸,急切地問道:“大姐,請問渡口在哪裏?”一連問了數聲,女子還是埋頭浣紗,並不理睬。伍子胥急中生智,橫劍於頸,長嘆一聲,做出英雄末路要自殺的樣子來。女子從水的倒影發現來人欲尋短見,便急忙起身勸阻道:“將軍何必如此?”伍子胥乘勢下拜,請求指明渡口所在。浣紗女子仔細的打量眼前之人,見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然而,面目之中卻透出一股豪邁英俊的神態,慌而不亂,覺得這不是一個平常之人,遂指明渡口方向。伍子胥再拜辭行,行了數步,又返身而回,向女子叮嚀道:“追兵如至,請勿說有人過此。”這樣來回叮囑了三次。女子見他放心不下,答言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將軍盡可放心而去,不要為此延誤大事。”說罷,縱身投入波濤洶湧的江流之中。伍子胥面對江濤深深地拜三拜,揮淚而去。後人遂在江岸之畔建祠塑像,以紀念這位守信的女子,祠名浣紗祠。

桓溫聽罷,反覆地沈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八個字,嘆息道:“就連一個浣紗女,都可以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以死相報,我輩中人多有不如呀!”。

袁耽道:“歷來仗義的事情多出自操賤役的百姓,歷陽這個地方古風淳樸,不是現今俗世的觀念所能理解的,既然你對這段軼事有興趣,我再帶你漁邱古渡。”

說罷,袁耽就帶著桓溫行往離浣紗祠不遠處的漁邱古渡遺跡。話說伍子胥經浣紗女指點奔到歷陽漁邱古渡口,適逢渡口無船。追兵由遠而近,戰馬嘶鳴清晰可聞,形勢十分危急。正在萬般無奈之際,恰好從下游駛來一葉漁舟。伍子胥急忙高呼:“漁家,漁家,請快來渡我!”漁父聞聲,擡頭一看,見一須發皆白的老人,神情極為緊張,而後面塵土滾滾,馬蹄聲急。遂將漁舟蕩進附近的蘆葦叢中。伍子胥領會其意,亦迅即鉆入蘆葦。楚兵追至,見渡口無人,江中亦無渡船,隨即勒馬轉頭,向別處追去。追兵去後,漁父對伍子胥藏身的方向喊道:“月兒升起了啊,你何不渡江?事情緊急啊,快拿主張!”子胥循聲登上漁舟。漁父見他面有饑色,遂登岸向岸上人家討取飯食。子胥心中猜想,該不會領人來捉拿我吧。為了安全起見,他又返身藏入蘆葦。漁父回來後,不見求渡之人,料他有疑,遂一面敲著瓦缽,一面呼喊:“蘆中人!蘆中人!……”

伍子胥見他並無惡意,就大膽地走出藏身之所,上了船,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漁父蕩開雙漿,舟輕如燕,時辰不長,即渡到大江東岸。子胥摘下了自己的佩劍道:“丈人救我,恩重如山,無以報答。此劍乃先王所賜,價值百金,以作酬謝。”漁父笑道:“我聞楚王有令,得子胥的人頭,賜粟五萬石,封官上大夫。我不圖上卿之賞,要你百金之劍何用?將軍帶著,當有用武之時。”伍子胥再三拜謝。臨行前,慎重囑咐漁父:“我雖過了江,但此地仍屬歷陽管轄。況此去道路艱難,危機四伏,望老丈切勿洩露伍員入吳。”漁父沈思片刻,點頭稱是。子胥未行數步,回首之際,只見漁父雙槳倒劃,將漁舟蕩至深水之處,一腳踏翻,自沈江中。子胥心如刀絞,泣不成聲,他單膝跪地,面對無垠的藍天和浩渺的大江發誓道:“有仇不報非君子,有恩不報枉為人。這恩恩仇仇,伍員全部銘刻在心頭!”

當袁耽把漁邱古渡的典故略略說了一遍後,兩人已經走到古渡遺址。這漁邱渡又叫千釜津,由於時代變遷,這個在春秋時代的渡口已經遠離江邊,不過一座刻有“漁邱渡”三字的石牌坊依舊矗立在街市當中。

桓溫走近表面斑駁的石牌坊,邊用手撫摸這牌坊的基座,邊想象幾百年前在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袁耽看著桓溫那皺眉斂神凝思的神態,擔心打擾他的思路,就站在一旁等候他思緒的回歸。等了好一會兒,桓溫才回過神來,他不好意思地對袁耽說:“哎,我又靈魂出竅了。”

袁耽說:“看你剛才出神的樣子,是不是又悟到什麽啦,拿出來分享一下嘛。”

桓溫說:“你們歷陽真是一片神奇的熱土,為了一個被國君追捕的逃犯居然有兩條無親無故的生命一前一後自我犧牲了,可見當年的楚王對百姓有多麽的殘暴不仁!”

袁耽道:“你的說法與常人理解的略有不同,能否再進一步解釋一下。”

桓溫進一步補充說:“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在太平盛世,被官府追捕的逃犯多半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就算不是人人欲得而誅之,庶民百姓也會樂意舉報其行蹤,再不濟也不會幫他的。但是如果官府不但不愛護老百姓,而是千方百計地壓榨他們他們甚至殘害他們,反抗無力的百姓就會渴望英雄的出現,暴政之下敢於反抗的人就可以被看做是英雄,陳涉就是典型的例子。要是真有敢於反抗暴政的英雄站出來,老百姓甚至願意為英雄而獻身。我覺得浣紗女和漁父在舍生取義這件事情上,對楚王苛政的怨恨應該會大於他們對伍員本人遭遇的同情吧。”

袁耽頻頻點頭道:“元子,你的這個見解很深刻。我相信你以後若是能夠當政的話,必是一個能夠獲得百姓讚揚的賢官。”

桓溫客氣道:“彥道兄擡舉了。我現在的這個官職只是服侍貴人的衣食住行罷了,與普通百姓的民生可沒有絲毫的關系。”

袁耽道:“這也無妨,只要你能一直抱著懷柔百姓的心思,最後總能做成點什麽事情的,也不必急在一時。好了,現在我要帶你去一個祭拜大英雄的地方,你能猜到這位大英雄是誰嗎?”

桓溫說:“在你們歷陽地界上能夠留下痕跡的大英雄應該就是西楚霸王和伍子胥吧?”

袁耽說:“不錯,我正想帶你去一趟烏江,這裏離烏江可有五十裏地,得快馬加鞭趕過去。”

於是兩人上了馬車後就直趨烏江。袁耽在車上對桓溫說:“我們這裏還有一個類似楚霸王的英雄在這裏待過。”桓溫忙問是誰,袁耽告訴他是孫策。桓溫非常感興趣,就要袁耽講一下孫策在歷陽前後的作為,袁耽沿路就把他所知道的關於孫策的一些歷史娓娓道來:

孫策十八歲守孝期滿後,想要從袁術手裏討回他父親孫堅的幾千名舊部來創業,就北上到徐州廣陵郡江都縣向張纮問計。張纮開始對這個毛頭小子愛理不理的,逼得孫策只好先說出了自己擬定的三步走計劃:第一步:找袁術要回老爹的舊部。第二步:投奔舅舅廣陵太守吳景,在盛產精兵的丹陽郡拉起一支隊伍。第三步:占據吳郡、會稽郡(江浙兩省部分地區),西進荊州報殺父之仇,做一方諸侯。

因為孫策的慷慨陳詞,將原先不為所動的張纮打動了。他進一步拓展了孫策的計劃:割據荊揚二州(相當於湖南、湖北、安徽、江蘇、浙江、福建、江西的全境或大部分以及河南、貴州、廣東、廣西的小部分)。

面對袁術這個著名的貪鄙之人,孫策有一件堪稱無價之寶的籌碼在手——孫堅在戰亂當中得到並私藏起來的傳國玉璽。孫策十九歲的時候親自去找袁術談判,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結果袁術得到了玉璽,孫策得到了九江太守的空頭支票以及孫堅幾千名舊部中的一千多名,孫策並且答應今後要為袁術效力。在慣會算計的袁術面前,就算是根光棍也得掉層皮,孫策能談成這樣也就很不錯了,而且他所得到的一千多名老兵裏還包括了程普、黃蓋、韓當這些日後能夠闖出名堂的著名老將。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回袁術其實是外贏裏輸。

袁術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璽後卻不想把九江太守給孫策,就許願說只要你打下廬江郡,我一定會讓你當太守哦。孫策圍攻了廬江兩年,終於把城池給攻下了。臉皮夠厚的袁術竟然又再次食言,把廬江太守的位置交給了自己的親信劉勳。

孫堅的老部下,吳郡都尉朱治找到了孫策,勸他趁江東混亂的機會單幹算了。孫策就向老板袁術申請到江東拓展業務,袁術當然知道這小子想幹啥,但考慮到江東的那邊的幾個對手如揚州牧劉繇、會稽內史王朗、吳郡太守許貢都是硬茬兒,讓這個看起來挺麻煩的年輕人去跟他們對耗也不錯,於是就同意了。

這樣,孫策率領父親留下的一千多名舊部和自己的數百名門客就出發了。孫策出發後,一路上不斷有人報名參軍,當到達他的舅舅吳景的駐地歷陽縣時,隊伍已經壯大到五六千人。孫策在歷陽寫信通知他的鐵哥們兒周瑜前來會合。周瑜的堂叔丹陽太守周尚竟然把丹陽郡的精兵交給周瑜,讓他挾帶軍需物資加入了孫策的隊伍。孫策在歷陽做足準備後就渡江攻擊揚州牧劉繇的牛渚營,獲得了許多糧谷和戰具。這時,投靠劉繇的原彭城相薛禮正屯據在秣陵城,原下邳相笮融則屯據秣陵城南,孫策把他們擊破以後,進擊劉繇於曲阿,劉繇棄軍遁逃。

孫策進入曲阿後,勞賜將士,告諭諸縣:“其劉繇、笮融等部曲來降者,一無所問,樂從軍者,一身行,覆除門戶,不樂者勿強。”於是,旬日之間,投靠者四面雲集,孫策因此又得兵二萬餘人,馬千餘匹。孫策治軍嚴整,兵士遵守約束,雞犬菜蔬,一無所犯。史稱策“美姿顏,能笑語,性闊達聽受,善於用人”。是以將士用命,戰無不克,威震江東,被稱作“小霸王”。此後,揚州牧劉繇、會稽內史王朗、吳郡太守許貢、地方豪強嚴白虎等對手都被孫策一一消滅了。

桓溫聽了袁耽講的孫策創業發跡史後,不禁為之擊掌喝彩,不過在讚嘆之餘,他又向袁耽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孫策的才能和武力固然強大到可以把大片江山打下來,但是要鞏固好這麽一大片地區恐怕不能單靠武力吧?”

袁耽道:“孫伯符不只是一個武夫,他還很善於用人的。不過他的用人之道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重用那些從江右逃難來的外來人才,例如最受器重的一文一武張昭和周瑜,此外還有王朗和華歆等。至於那些出身於江左本地的士族,例如‘顧陸朱張’四大家族都不受孫策待見,以精通《左傳》而出名的吳郡人高岱無意中得罪了他,還讓他給砍了,當時為高岱求情的人還足足跪了好幾裏地哩。”

桓溫道:“這倒是與我朝‘衣冠南渡’後的情形有幾分相似,怪不得孫伯符被許貢的門客刺殺,他對當地人來得太硬了。”

袁耽道:“是的,剛極則易斷,孫伯符又自恃武功高強,才招致殺身之禍。我輩當引以為戒。”

桓溫道:“彥道兄,我再想請教你一個問題,孫伯符是外地人,到了江左也可以成就一番事業,要是當初楚霸王不在烏江自刎,而是回到他所熟悉的江左本土,你認為能否有一個卷土重來的機會呢?”

袁耽笑道:“元子,你的這個問題提得好哇,這個假設性的問題不單是你,估計以後幾千年以後都會有人不斷地提出。不過,依我的估計,卷土重來的機會不是沒有,但是能夠最終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劉季劉高祖的強大不單在於武力,而是能夠使諸侯臣服、百姓歸心。霸王不肯過江的時候,估計他也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什麽號召力了,即便勉強能夠再拉起一幫子弟兵,最後還是不免歸於失敗。就武功單方面比較,霸王勝漢高祖遠矣,但要是從綜合素質來看,則是高祖勝霸王甚遠。”

桓溫點頭稱是,並且說道:“彥道兄高見,不虧是‘亞父’城的首長,對於這個結局,恐怕最難過的就是‘亞父’範曾了吧。”

袁耽說:“可不是嗎,就一個範曾也用不好,人家漢王手底下可是人才濟濟呢,霸王根本就不是漢王的對手,在後防烽煙四起的情況下還能堅持打了那麽多的勝仗,也太難為他了。不過,霸王一死,不但對他自己來說是一個解脫,而且對天下的百姓來說也是件好事,否則兵連禍結,又不知道是再持續多少年的生靈塗炭了。秦朝是因為它的橫征暴斂和嚴刑峻法而招致天下人的痛恨和唾棄,劉邦倒是善於籠絡人心,對百姓也能夠輕徭薄賦,老百姓活著不就為了一口飯嗎?不支持他還能支持誰呀!”

過了將近一個半時辰,馬車到了烏江鎮東南約兩裏處的鳳凰山上的“項亭”。《史記?項羽本紀》有載: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義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裏,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

袁耽下車後帶著桓溫來到亭前,對桓溫說:“這裏並不是霸王的歸葬地。霸王的最終歸葬地是在兗州濟北郡谷城縣。這裏只是霸王的‘衣冠冢’。傳說在項王兵敗自刎後曾葬於此,又或因是葬了項羽的‘分裂之餘’的殘骸和血衣。墓成後當地百姓於此建亭祭祀,人稱‘項亭’。”

當見到公家的車駕停靠在亭前,當地百姓紛紛回避。兩人進入亭中,看到亭子後面矗立著一個小山包,無碑無碣,想來這就是霸王的衣冠冢了。雖說明日才是重陽,小山包的四周已經滿是黃花。

當衙役把各項祭品擺放停當後,袁耽與桓溫雙手合十,對著霸王的衣冠冢拜祭了一番。行過拜祭禮後,桓溫凝望墳塋,心裏不勝唏噓:

想當初,心鄙秦皇。招兵買馬,應聲如雷。意氣風發,百戰百勝。

嘆後來,自矜功伐。眾叛親離,孤身窮途。黯然自刎,萬人分屍。

桓溫在歷史的隧道裏穿越了好一會兒,他感慨霸王興亡的瞬間如同兒戲一場,追昔撫今,那漫漫的前路究竟會有什麽樣榮耀和磨難在等待自己呢?

袁耽等瞧見到桓溫那飛越的思緒逐漸收回來後,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霸王英雄一世,雖然最後不免敗亡,但好歹還有一個願意為他而死的女人,他這一輩子的奮鬥也值了。”

桓溫說:“霸王雖說後來失敗了,但是推翻暴秦功莫大焉,看見這衣冠冢如此草草,也是一件憾事。”

袁耽點頭道:“確實是不應該這樣,不過歷陽戰亂過後民生雕敝,要拿出錢來大行修葺也不容易。我會記住這件事的,等將來用度稍微寬裕一點就一定撥款給地方修整。怎麽說‘項亭’也是我們歷陽的一處歷史遺產,不能草草對付。”

聽說太守大人到了烏江,當地官員不免前來叩見。袁耽在鎮上和他們周旋了一番,用過當地獻上的哺食之後,就拜別回程了。

在趕回歷陽城的路上,桓溫忽然問起袁耽一個問題:“要是在鴻門宴上霸王真的下決心把劉邦給“哢嚓”了,霸王最後會不會一統天下?”

袁耽思忖良久,緩緩搖頭道:“應該也不會的,項王本來就沒有一統天下的志向,也沒有駕馭天下的這種能力。他終極理想就是榮歸故裏,諧美逍遙。哎,情場得意,賭場就難免失意,老天爺不會把所有好處都給到一個人的身上。”

桓溫又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就算‘亞父’違背霸王的意願把漢王幹掉,大局仍將回到長期諸侯分裂割據的局面?”

袁耽說“這倒不然,就算項王不想或者不能一統天下,但是時間一久,肯定會有一個英雄脫穎而出,以致一統江山的局面再度出現,畢竟自從秦朝一統後,再想回到過去就很難了,關於這一點,原本志在覆辟的張良後來算是看明白了。”

桓溫道:“你的意思是天下分久必合吧?如今中原板蕩,五胡亂華,我華夏祖宗的故地失落久矣,你看我們什麽時候能夠收覆故土呢?”

袁耽沈吟道:“這個我真的無法估計,‘北伐’當然是一個無比正確的口號,可是因為南渡的士族大家已經在江左獲得了太多的實惠,誰又願意真的回到戰亂頻仍的故園立足呢。而且要想北伐成功,總要由一個不凡的英雄人物所帶領。至少我現在還沒有在朝中看到有這樣的人物的出現。”

桓溫說:“我瞧庾大人一直在為北伐做準備呢。”

袁耽說:“庾平西之所以銳意北伐,不過是為了挽回他在蘇峻之亂時候所失去的名聲。如果是靠這種功利的想法而不是有祖逖、劉琨那種不覆中原誓不罷休的慨然之志,我看這北伐斷難成功。”

桓溫說:“你對北伐那麽悲觀,總不成將來我們被北方的胡人所征服吧。”

袁耽說:“這倒不至於,這許多南下的世家大族在江左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加上南方水網密布,進取固然不足,自保還是可以做到的。我看這南北對峙的局面恐怕要維持很長的時間呢。元子,就看你將來能不能站出來打破這個局面了。”

桓溫不客氣地說道:“彥道兄見笑了,我倒是有祖鎮西和劉司空的志向,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將來是不是象他們兩位一樣壯志未酬就難說了。”

袁耽說:“無論如何,有志向總比沒有志向的好,溫大人生前一直很看好你,希望你不要辜負他的期望。”

桓溫說:“明天就是重陽了,我正好要到牛渚磯憑吊溫大人,希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給我一點指點。”桓溫在對溫嶠的緬懷當中沈默了一會後,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就問袁耽對於土斷有什麽看法。

袁耽回答說:“我對這土斷太熟悉了,鹹和初年王司徒開始籌劃土斷,當時我正被他引為參軍,得以參與其中並做了不少的事情,可惜後來這個計劃讓蘇峻之亂給全打斷了,否則如果能夠推行成功的話可是一項利國利民的良政呢。”

桓溫繼續追問道:“那現在為什麽沒有聽到關於土斷的消息呢?”

袁耽說:“土斷是百年大計,也是最終不得不為的大事,但是蘇峻之亂對民生經濟的破壞甚劇,現在正是要讓在戰亂中嚴重受創的世家大族恢覆元氣的時候,遽然推行土斷會加劇內部矛盾的。”

桓溫爭辯說:“僑人和土人之間的矛盾現在已經很尖銳,如果不及時開展土斷的話,可能會發生很嚴重的後果。”

袁耽說:“後果嚴重不嚴重,關鍵是當兵的支持誰。現在朝廷能夠控制的軍隊當中戰鬥力最強的當屬以北方流民為主體的揚州兵。只要取得當兵的支持,再嚴重的後果都是可以承受的。”

桓溫苦笑道:“這不是要回到秦朝暴政的老路上去?”

袁耽正色道:“這怎麽能說要回到秦朝法家的老路呢,現在暫時不搞土斷只是權宜之計,士族大家從骨子裏面是看不起北方的庶族流民的,所給他們的優待只是一種利用他們的籠絡手段而已。一旦社會條件成熟起來,總是要推行土斷的。不過推行土斷政策的阻力極大,一定要由一個非常有意志和毅力的人來主導才能得以成功。”

桓溫“哦”了一聲,似乎在認真思考袁耽在前面說的那句話。忽而桓溫的思緒又到了西楚霸王那裏,只見他搖頭晃腦地輕吟著項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桓溫唱完之後還閉目凝神,似乎還沈浸在自己歌聲的餘韻當中。過了好一會兒,桓溫把眼睛張開,向袁耽問道:“彥道兄,這‘項亭’是官修的還是民修的?”

袁耽回答道:“‘項亭’歷時久遠,什麽時候開始建的已不可考,不過從規模和格局上來看,應該是民間所修建的。”

“為什麽老百姓會願意去紀念一個失敗者而不是成功者呢,好像在歷陽沒有紀念小霸王的廟宇吧。”

袁耽說:“歷陽是孫伯符進軍江右的前進基地,不過歷陽確然沒有紀念小霸王的遺址,其中的原因我倒沒有探究。元子,莫非你又想到了些什麽呢?”

桓溫想了一下說:“我覺得老百姓自己從來都是弱的一方,相對於成功者,失敗者更接近於他們自己,所以在他們的內心裏更傾向於同情失敗者吧。”

袁耽道:“有可能是這樣的,你倒是很會從黎民百姓的角度看問題。老百姓當中有大本事的人確實不多。自古以來凡是有能力的人無論是誰都追求做一個偉大的成功者,可是以霸王之力,也終究失敗了,也許真正的成功者一百年也就只有一、兩個。元子,如果可以讓你自己來選擇,你願意做一個象楚霸王那樣偉大的失敗者而得到後世的緬懷呢,還是願意做一個無人記得的汲汲營營的獲利者而自得其樂呢?”

桓溫道:“我因為自己曾經過了近三年的極度窮困潦倒的生活,所以深知民間疾苦,很想為社會底層做點事情。至於成敗這個問題,我現在還沒想得那麽多。我現在只是想,不管事情的成敗利鈍如何,凡事要憑自己的本心努力去做,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做一個真實的自我就好了。”

袁耽搖頭道:“在官場上可由不得你按自己的意願去做事,你要是存在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潛在的失敗因素。在現實的官場上,你認為正確的事情,上面未必認可;上面要你做的事情,往往又是違背你的良心的。為官之道首要是要懂得察言觀色,趨利避害,因勢利導,要能夠把自己真實的想法掩蓋起來,要懂得暫時以長官的意志作為自己的意志,這樣方能在將來施展自己的鴻鵠之志。”

桓溫聽了袁耽的教訓後頓時覺得象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開始覺得當官似乎沒有自己原先想象的那般美好,但是袁耽畢竟是過來人,他說的話又合情合理,讓人無法反駁,他反覆在腦中咀嚼袁耽剛才所說的話,在車上沈默了很久。

當公車回到歷陽太守官署衙門時已經過了酉時,袁耽當晚還接連修書兩封,一封讓桓溫帶著交給他妻子,另一封則讓桓溫交給王恬。

晚上臨睡前,袁耽還把他所知道的在蘇峻之亂期間建康附近所發生的一些故事和內幕摘要告知了桓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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