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堆裏長起來的窮小子,幸運地迎娶富家千金並且一起生活近60年，究竟是種什麽體驗？

可惜躺在病床上的趙爺爺一把年紀、文化水平也不高，不然他肯定很樂意到某乎上大寫特寫，分享自己的感受……

實際上，就連剛剛消退的急性酒精中毒和陌生的聽眾們都無法打消他的傾訴欲，他就倚靠在枕頭上，當著他雖然看不到但就飄在這裏的妻子的面,講述了所謂愛情故事的另一面：“你們知道一個男人背負著自卑活了六十年是什麽感覺嗎？”

在認識年輕的劉家小姐之前，年輕的工人趙小哥並不知道什麽叫自卑。那時候，他雖然貧窮又愚蠢,卻十分快活。他們兄弟姊妹四個擠住在胡同裏不足四十平米的平房裏，每天為該誰換蜂窩煤、湊夠錢先給誰買輛自行車爭執不休。

趙小哥成績不太優秀，讀到初中就輟學，樣貌不出眾,性格也不活潑，一定要說有什麽優點,那就是他小學時跟一位老師學過手風琴。

一年元旦節前，工廠裏排練元旦聯歡晚會。那個年歲，國家很窮，偌大一個廠子都找不到幾個文藝骨幹。趙小哥矬子裏拔將軍被拔進表演隊伍,抱著借來的手風琴站在窗邊練琴，吸引了來廠裏玩的千金劉小姐的註意……

“這件事我從沒跟別人說過，估計說了也不會有人信。”趙爺爺說到這裏，自己端起水杯喝了兩口,洋洋得意地哼笑，“當初我們倆會在一塊，是那女人追求我的。”

劉小姐倒追工人趙小哥。

她沒什麽矜持，一下班就笑吟吟站在趙小哥回家的路上等。身上穿著時髦得不行的駝色小風衣，腳上踩著黑皮鞋，頭上戴著那時候沒什麽人見過的貝雷帽，站在路燈下，漂亮得讓人不敢用目光褻瀆。

趙小哥內向又怕羞，對劉小姐的搭訕從不搭腔，總也悶著頭向前走；劉小姐不著急，就踩著小皮鞋啪噠啪噠跟在後面，軟著嗓音說話。

有一次下班晚了，劉小姐一邊說話一邊跟趙小哥到了他家門口，看看天光問他：“天這麽黑了，你放心我一個人回家嗎？”

趙小哥雖然窩囊，好歹也是個男人，思來想去，跺跺腳又把千金小姐送回了她家門口。

誰料到了門口，姑娘突然就抓住了小哥的手，拖著人進了富麗堂皇的小洋樓，揚著下巴驕傲地說：“爸爸，我要跟他結婚了！”

“連求婚都是劉奶奶主動的？”聽到這裏，林曦忍不住咋舌，小聲嘀咕：“這愛情故事比我想象中還夢幻……劉奶奶就這麽喜歡你？”

他身邊，JOJO托著腮邊聽邊皺眉。他看看滿臉陰沈的趙爺爺，又看看圍著小花牌圍脖、面無表情的劉奶奶，金色的漂亮眼珠一轉：“小林子，你想法也太單純了……你看這老爺子一副恨得天經地義的樣子，肯定是劉奶奶的確有哪裏對不住他，比如……跟他結婚只是利用他之類的？”

“哈哈哈！”聽了JOJO的話，趙爺爺一邊大笑一邊點頭，他像破風箱一樣費勁兒地喘了兩口，才繼續說下去：

劉小姐找趙小哥當然有目的，否則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怎麽會看上毫不起眼的窮小子？一見鐘情？那是舊時代已經化了灰的唱段裏才會有的傻話。

劉家是紅色資本家，劉小姐跟小她三歲的劉少爺同父異母。雖然劉小姐聰明精幹，但劉老爺在現任太太的枕頭風下，已經透露出了要把工廠留給兒子經營的意思。不僅如此，在劉小姐的嫁妝方面，現任太太也是縮了又縮、減了又減，用她的話說就是：劉家的女兒不會低嫁，未來婆家怕是會比娘家還煊赫。帶過去的嫁妝能撐起門面也就得了，好日子都在後面呢。

幼年喪母、親爹不疼的劉小姐為了從劉家啃下一塊肉，索性就下嫁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低門：

不是說我以後一定嫁得好不用娘家操心嗎？我現在就擺明了嫁不好，就看你們劉家敢不敢克扣我的嫁妝！

這個目的，劉家小姐偽裝得實在太好。她扮足了一個墜入愛河、被感情沖昏頭腦的天真少女，唬住了劉老爺，也唬住了趙小哥，兩個男人一個為女兒操碎了心，一個把妻子捧在了手心裏……

直到多年之後，劉老爺過世，劉家的工廠被劉少爺糟破產，劉小姐的繼母臨死前冷笑著點撥了趙小哥幾句，他才終於恢覆了清醒。

彼時，曾經無限風光劉太太已經變成了一個形容枯槁、仿若朽木的老嫗，她躺在病榻上，用老梟般的嗓音對趙小哥說：“我家小姐好吧，聰明又能幹……一輩子把她爸爸、她弟弟還有你都攥在手心裏……哈，哈哈……我鬥掉了她媽媽，到頭來她又抖掉了我，多厲害……你不會朕相信這麽厲害的女人會愛你吧？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你們結婚這麽多年，她拉你的手時還覺得惡心！”

一席話說得趙小哥如遭雷劈。

這天回家的路上，趙小哥試著去拉妻子的手。在他的手碰到妻子指尖的一刻，妻子下意識地縮了下手指，抿了抿唇……趙小哥呆住，半晌才艱難地把手插回了褲子口袋裏。

“其實並不是沒有感覺，只是我從來不去想……”趙爺爺雙目發直，聲音幹澀：“她嘴上說愛我，過日子卻無時無刻不在嫌棄我……她嫌棄我沒有體面的衣服，嫌棄我吃飯的動作沒規矩，嫌棄我頭油口臭，嫌棄我上廁所總不記得沖水……”

“她站在房間裏頤指氣使，她尖著嗓子跟我吵架、口口聲聲都是為了我好。她逼我去讀成人學校，全然不顧我的顏面；她把教育孩子的活兒大包大攬，唯恐我教壞小孩。”

“在她面前，我感覺自己是條沒有尊嚴的臭蟲。她為了利用我，把我從泥巴裏挖出來，又時時刻刻鄙夷我的土和窮！”趙老頭說到這，情緒越來越激動，用力捶打被子，“六十年，六十年啊！一個男人，六十年都跟一個嫌棄自己的女人同床共枕，六十年始終被嫌棄、生活在自卑裏，這日子是人過的嗎！”

病床前，劉奶奶的鬼魂顫了顫。

林曦不吭聲，JOJO已經入戲、思維飛快，他問：“那你為什麽不離婚？”

“我為什麽要離婚？”趙老頭的憤恨宣洩出來，放輕松靠回枕頭上，“離了婚我就真的什麽都不剩了……我想看她遭報應，想、想看她又老又醜、無依無靠的樣子……我如願了，那臭老太婆被我靠死了，所有財產都是我的了。”說到最後，老頭眼裏有令人作嘔的精光。

林曦和JOJO不由自主對視一眼。後者眼裏還有好奇，前者臉上卻已經爬上了倦怠厭惡。林曦作為一個寫手，勉勉強強也算文人，文人浪漫，毫無準備的把充滿惡臭的現實堆在他面前，他多少是有幾分受不了的。

“我出去透透氣。”林曦站起來拍拍金眼少年的肩，離開病房，走到走廊盡頭的小陽臺上，劉奶奶的鬼魂也帶著小花跟著飄了過去。

一人一鬼一妖精一時間相顧無言，最後還是心智不全所以十分爛漫的小花打破沈默：“趙爺爺和劉奶奶彼此不喜歡，卻一起生活了六十年呢！人類還真是厲害啊……”

林曦嘆氣，很想把那團粉紅色氣體團成球扔出去。他尷尬地去看劉奶奶的臉色，發現對方沒有發怒也沒有窘迫，她的蒼老的鬼臉上又掛上了笑容，溫柔地把小花送到林曦手裏，對他點點頭：“我要走了。”

“嗯，您，那個……”林曦糾結半天不知該說什麽好，最後只能揮揮手：“走好。”

劉奶奶含笑點頭，朝天空飄去。

後過來的JOJO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走到林曦身邊，扶著陽臺的扶手問他：“老太太走了？”

“嗯。”

“沒想到是這個走向……”

“嗯。”

JOJO歪頭觀察林曦的臉色，伸手攬住他的腰：“小林子，你不開心？”

“反轉來的太快有點hold不住……本來以為總算聽到個感人的愛情故事，能幫鬼做點正能量的好事，到頭來……比之前那些事都糟心。”林曦嘆氣，毫不留情地把JOJO的手從腰上扯下來。

JOJO也不在意，拿出貓咪跟人類玩疊手游戲的耐性，再次摟住林曦的腰，嘴上還在逗他：“我現在做人是不是很厲害？你沒猜到的套路，我都先你一步猜到了！”

林曦皺皺鼻子，扯開話題：“不過挺奇怪的，既然他們倆相看兩厭，趙爺爺為什麽還給劉奶奶準備結婚紀念禮物。”

“那個我直接問了，趙老頭說他把劉奶奶的日記本埋在葡萄架下了……說本來想等劉奶奶身體好點跟她攤牌，質問她這輩子對自己的折磨……”JOJO聳肩。

林曦捂住耳朵：“怎麽聽都是怕劉奶奶心臟病死不了再狠狠刺激她一下……夠了夠了，純愛變宅鬥就夠刺激了，不要再變成謀殺，我怕我吐出來。”

“好啦，用我主人路遙的話說，這就是人類啊！”JOJO熊抱住林曦，用下巴蹭他的發心：“又卑劣又偉大什麽的……放心吧，你還有我呢，我可比其他人類單純善良得多！”

這一次，林曦嗅著JOJO身上清爽得味道，沒有把他推開，反而把自己的重量交給對方，努力忘掉腦海中劉奶奶那張慈祥的臉：哎，這次的事就這樣吧……

“不對！”

11月3日淩晨，當JOJO躡手躡腳地往林曦床上爬時，就見某人突然大叫著從床上跳起來。

“！？”JOJO嚇得寒毛都立起來了，從床邊猛得彈回門口，磕磕巴巴解釋：“不是，我沒想摟著你睡……我就是過來看看你睡得好不好，我、我知道不對……”

“嗯？”林曦在想的卻是其他的事，套上外套就往樓下沖：“劉奶奶趙爺爺事應該不是我們想那樣……我們去把葡萄架下的東西挖出來，我要親眼看一眼劉奶奶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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