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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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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妃的喪禮上沒有哭聲,只有不間斷的哀樂。也是,如果親生兒子都不哭,還有誰會哭呢?摯王是個病秧子又不得寵,現在鄭妃又沒了,鄭家也只是個偏遠地區的小吏,摯王成不了氣候的,大家這樣一合計自然也沒有人要獻媚討好,都是意思意思拜兩下得了。

徐程摯確實沒有哭,只是眼睛通紅,和滿身慘白的孝服對比強烈。那麽多年的歷練,童雪已經明白眼淚並不是檢驗一個人悲傷與否的準繩。有的人表面哭得稀裏嘩啦,可能心裏還在琢磨著如何才能哭得好看點好聽點,就像曾經的她,為了得到娘親的妥協把眼淚把哭聲表演得淋漓盡致,而有的人隱忍不發,是因為真的痛到極致了,痛感堵塞了其他的感官,那是哭都哭不出來的,比如當年她的哥哥,比如現在的徐程摯。他身上的悲傷,她曾見過一次,在她哥哥身上,同樣通紅的眼睛,同樣白得刺眼的孝服。

上完香後,之秋找到她,滿臉焦急,“童姑娘,求您幫我勸勸我們家王爺吧,他已經三天滴水未進了。”

“三天?”鄭妃不是昨天才……

之秋嘆了口氣,音量又降低了兩度,“童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王爺三天前去宮裏見過鄭妃娘娘後,後來就一直這樣了。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童姑娘,您還能跟王爺說上話,求您勸勸他吧。再這樣下去,就是鐵人也受不了啊。”

大趙的風俗規矩,祭拜只能在上午,所以一到下午,摯王府除了哀樂就沒有其他響聲了。童雪和裴先打了個招呼,留了下來。

徐程摯還跪在原地,聽到動靜習慣性擡頭,準備行禮,見著來人是童雪,皺了皺眉。

“怎麽,不高興見到我啊?”

徐程摯擡了擡嘴角。

“你還是別笑了,比哭還難看。”

徐程摯低下頭不想理她。

童雪也在他身邊跪下,把手裏的杯子遞到他面前,“喝點水吧。”

“不渴。”

“聲音都成拉大鋸了,還說不渴,給。”

徐程摯沒說話也沒動作。

童雪把他垂在身側的手拉過來,想把杯子放在他手上,卻被他手的溫度嚇了一跳,太燙了。

“你發燒了。”

仍舊沒有回應,徐程摯還是低著頭。

童雪回頭讓之秋去喊大夫,把杯子放在地上,然後自己去拉徐程摯,“你先起來。”

“你走開,別管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在為自己積德,你也別管我。”

徐程摯不動,“我死不了,服了這麽多年的毒都死不了的,你這個德積不成。”

“你太自信了,你這個樣子離死不遠了。”

徐程摯嗤笑,“那就正好。”

“正好什麽呀正好,你這樣不吃不喝不看病,鄭妃娘娘就能醒了嗎?”

徐程摯看了眼棺木,沒做聲,接著又低下頭,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童雪湊到他面前,壓低聲音,“你這個樣子,對得起鄭妃娘娘的選擇嗎?”

徐程摯猛地擡頭看她,眼神明確地傳遞了一個訊息,“你怎麽知道?”

“……”本來她也只是猜測,但是現在看他這表情,她猜的沒錯就是了。鄭妃的死因是暴斃,但暴斃這個說法就有很多內容了,再聯想下之前他跟她說的那些事兒,鄭妃為了兒子選擇結束生命是再自然不過的一種解釋了。

童雪用力扶起徐程摯,這下他倒是沒怎麽抵抗,順從地站了起來,可能是跪得太久又沒吃飯,剛站起來就要往下沈,童雪咬咬牙,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大夫診了脈,又開了藥,還囑咐了之秋不少。

喝了水,徐程摯的臉色看起來好了很多,只是仍舊一言不發,周身都籠罩在巨大的痛苦裏。童雪看著躺在靠椅上的他,驀地又想到了哥哥。當年他也是這樣的吧,母親去世的那一年,他也不過才七歲。因為年長,即使也只有七歲,他背負的東西遠遠比她多。

“她就這麽死了,那這些年我做過的那些又算什麽?”

童雪端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沒有回答,她知道他不是在問她,他只是需要傾訴。

“我怨恨過她,真的,痛不欲生的時候我是恨她的,我恨她和侍衛私通,恨她被柳妃發現,恨她因為她我不能做自己,恨她因為她我要成為柳妃洩憤的工具,可是,可是我不要她死啊,她就這麽死了,我做的這些又算什麽……這些年我不敢出色,不敢不出色,不敢努力,不敢不努力……她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

“說好了的,我跟她說好了的,她答應我了會活著,現在暖毒解了,不是已經看到希望了嗎?她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徐程摯哭了,先只是流眼淚,漸漸地有了聲音,最後放聲大哭。

哭吧哭吧,哭完就好了。不敢出色不敢不出色,不敢努力不敢不努力……不敢出色不敢努力,怕那位不高興,不敢不出色不敢不努力,怕被父親忘記……這些她都經歷過,她都懂。這天下的貴胄之家,真正能其樂融融的有多少呢?

屋外,聽到哭聲的之秋,終於是放下心來,能哭出來就好,就怕不哭全憋在心裏,這些年他看在眼裏,王爺是真的不容易。

裏面的哭聲漸漸停了下來,坐在臺階上的之秋正打算起身去讓人端點熱飯菜過來,一擡頭就看到正往這邊走的域王。

之秋連忙起身行禮,“見過域王。”

徐程域點點頭,“嗯,程摯呢?怎麽樣了?”

“好、好點了。”之秋看域王的神色好像並不知道童姑娘也在這裏,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有點心虛。

徐程域確實不知道童雪也在這裏,所以開門看到並排而泣的兩個人時,他覺得有點懵,轉頭看向之秋。

域王的眼神,之秋看懂了,心裏更虛了,硬著頭皮解釋道,“那個,王爺情緒不好,我請童姑娘幫忙勸慰一下。”至於為什麽勸人的和被勸的都哭了,他是真不知道。

突然出現的徐程域讓童雪也有點懵,剛剛情緒上來了,想到了自己和哥哥的過往,眼淚也一直從眼眶往外冒,根本停不下來。她起身想開口打招呼,一張嘴卻是一個嗝兒,轉頭,剛剛哭得撕心裂肺地徐程摯此刻居然睡著了,還真是會挑時機!

程摯睡著了,徐程域也不便多留,於是領著童雪回去。

之秋給童雪準備了馬車,徐程域也不騎馬了,跟童雪一起坐了馬車。

“你可真出息,勸人把自己勸哭了。”

“嗝兒,共、共鳴。”童雪凝著眉雙手抵著胸口,她的這個嗝兒還沒停下,打一下胸口就跟被人猛錘似的疼。

“還共鳴,共哭吧。”

童雪又打了個嗝兒。

徐程域皺眉,“怎麽還沒好?”

“不、不知道,嗝兒。”童雪話音剛落,肚子又接著“咕嚕”了一下。

“沒吃飯?”

“沒。”

“都共哭了,人家還沒管你飯呢。”

童雪瞪他一眼,又用手指指了外邊,意思是外邊是摯王府的人,讓他說話註意點。

不知道為什麽,徐程域被一眼瞪得周身舒暢,但說出口的還是,“嘿,還敢瞪我?膽兒肥了你。”

童雪打嗝打得心絞痛,不想說話,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捂著肚子,縮在角落裏。

徐程域周身的舒爽還在,她不搭理他也不計較。

很快,域王府到了。下了馬車,進了府,童雪就捂著心口跟徐程域告別要往聽雨軒走。徐程域點頭。沒走幾步,就聽到“童雪,你身後有蛇。”

一道尖叫聲立刻就響起來了,童雪迅速轉身沖回去躲到徐程域身後,抓著他的胳膊,閉著眼睛大叫,“哪裏哪裏,趕走趕走。”

“好了。”

“真的?真走了?”

“我是說你的嗝兒好了,我聽人說過,治打嗝兒就得靠嚇。”

“……”

“再說了這季節哪兒來的蛇啊?你那點腦子都隨著眼淚流沒了吧。”

“……”童雪憋氣半晌,突然大聲道:“你就不能換個方法嗎?”

“多管用啊。”

“管用你個頭啊!”童雪的聲音裏已經有了哭腔,甩開徐程域的手就要走。

徐程域眼疾手快抓住她,“往哪兒走你,你還沒吃飯呢。”

“吃你個頭啊。”

“嘿,你……”徐程域懵了,還從來沒有人這樣跟他說過話,不過他當即反應過來這次一定不能讓她走了,上回的冷戰他記憶猶新,再不想再來第二回了。

“你放手!”

“放什麽放,林森,去準備滿漢全席,我們童先生還沒吃飯呢。”

遠處傳來林森的應答聲,“是!”

童雪瞪他,眼睛水汪汪的,像是馬上就要哭了。

壞了,是真嚇到了。只是這樣欲哭還休的童雪卻不合時宜地讓徐程域的心跳突然加速,他別過頭往前走,“吃飯皇帝大,先吃飯先吃飯。”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拉著她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二人坐定後,童雪還是不想理他。

咳咳,男子漢敢作敢當。清清嗓子,徐程域道歉了,“那個,對不住啊,我是真不知道你這麽怕蛇。”他也就是抱著不妨一試的態度試試,沒想到童雪這麽怕蛇。

童雪“哼”了一聲,沒說話。剛剛那會兒她是真氣到了,但是既然他都道歉了,而且嗝兒也確實不打了,她心裏也就不氣了。

徐程域發現童雪的神色已經有些松動了,再接再厲,“別氣了,氣飽了待會兒怎麽吃飯啊。”

童雪也不矯情,瞪著他,“下不為例。”

徐程域舉起右手,“絕對。”他總結出來了,生氣了一定不能把人放走了,得及時哄,而且拿吃的哄,見效快。

“你跟程摯說了什麽?憋得那麽厲害的一個人突然就哭開了。”

“我也沒說什麽,就是跟他說,如果他這個樣子就太對不起他母妃所做的一切了。”然後,他就哭了,呃,應該說是崩潰了,但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徐程域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你怎麽知道?”鄭妃是自盡的。

“我猜的。”怕徐程域不信,她又強調了一遍,“真的,猜的。”

酒菜已經上來了,徐程域不餓,給自己倒了杯酒,“母妃自盡,對程摯今後的發展,不太好。”

童雪默默吃飯,不自殺,更不好,命都要沒了。

“宮裏人都知道鄭妃是怎麽沒的,但是倒是沒人敢在程摯面前說。”

“可是有些事情不說出來就不算完的。”不一定要特定的哪個人說,但是一定要挑明。

“即使雙方都心知肚明?”

童雪點頭,“即使雙方都心知肚明。”

“那不是在傷口上撒鹽嗎?”

“那鹽水還能用來清洗傷口呢,我覺得吧,有些傷口得好好護著治療,但有些就得撕開了治療,尤其是心上的傷。”

心上的傷?這徐程域倒是第一次聽,“程摯是應該撕開了治療的?”

童雪再點頭,“置之死地而後生,就像窗戶紙,你不捅破,就永遠只能隔水看花,觸不到真正的花。”

徐程域被說服了,但是——“你怎麽這麽了解他?”

童雪一楞,答道:“共鳴。”

徐程域驀地想到了她喝多了的那次,為了安慰他,她又哭又笑地說了自己的身世,他的童先生也是遭受了苦難的,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給她夾了一筷子菜,“你多吃點。”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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