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念一歸趙府，便將自己鎖在房內，毫無聲息。董玉跟到門口，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守在門口。不多時，趙鴻明歸來，正為段念獨個離去心感不悅，卻見得董玉坐在段念門口的石階上，上前問道：“玉兒妹妹，你這是怎麽啦，坐外邊做甚麽？”董玉一見趙鴻明，立馬起身，道：“明表哥，你來得正好，快去勸勸姊姊罷！”趙鴻明疑道：“表妹她怎麽啦？”玉兒道：“我也不知啊，從醉歸樓出來，她便不理我啦。”趙鴻明頓了頓，上前敲了敲房門，道：“表妹，你現在可方便？”只聽房內傳來她的聲音：“表哥，我已經睡下了，你且回去罷。”趙鴻明稍有遲疑，又開口道：“可是玉兒妹妹說你……”段念忽打斷道：“沒甚麽，只是有些倦了，明日再說罷。玉兒，你也早些回房休息。”

兩人聞言，不好再過多打擾。趙鴻明只道：“那好，你好生休息。”說罷，便徑直離去，回了自個房間。董玉遲疑了會，終不見段念在房內由任何動作，便也回了房。

次日清晨，段念去尋了趙世才。趙世才一見段念，笑道：“念兒，昨夜玩得可還好？”他尚不知昨夜之事。卻聽段念道：“舅舅，我是來向你辭行的。”趙世才一楞，倍感詫異，皺眉道：“怎麽啦？是不是明兒欺負你了？”段念搖了搖，只道：“家仇未報，不敢偷安。”趙世才道：“這麽說你就太見外啦！你回了自個家，又豈能說是偷安？這血海深仇，我自當與你一塊呀。”段念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想連累舅舅。若大仇得報，我猶未死，再來尋舅舅罷。”趙世才卻義正辭嚴道：“我趙世才雖本事微薄，卻也不是無情無義之徒。縱使林家方今如日中天，你若執意前去，那便等我兩日，待安頓了趙家，我與你一同前往。”段念一聽，不禁緒如潮湧，心想：“這為人處世之道，竟是如此惱人。”又想說些甚麽，只待呼出個“舅舅”，已被趙世才打斷。聽他道：“不必多說啦，無論如何，這仇是非報不可的，無非只是個遲早問題。”

果真，這一日趙世才便開始處理一些商鋪，以及老幼去留問題。趙家已與王家鬧翻，此刻趙世才一去，王家定然會有所動作，因而趙家人是留在江陵不得。段念見了，心頭頗不是滋味，早知如此，倒還不如先報了仇再來認親。

趙鴻明知會了段念的打算，也與段念道：“表妹，我也願隨你一同前去！”段念心知這覆仇兇險萬分，萬一有些差錯，便會令趙家一同萬劫不覆，心想：“舅舅一家如此待我，我豈能害了他們？”當下勸趙世才留下已是萬萬不可能的，唯有自個留下來。但如此要將血海深仇擱淺麽？李逸方才逝去，心頭的恨意自然難平。一時間，段念心頭滿是矛盾，甚至覺來，自身便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一面多情，一面又要抑制“生情”。想來人生如此，多是生不如死。

段念又忖了半日之後，不得已，只得與趙世才道：“舅舅，我想了會子，決意不去啦。”趙世才眸子裏精光一閃，又瞬間消去，道：“這又是為何？難不成是怕舅舅拖了你的後腿？”段念避開不答，只道：“想來舅舅也不會撇下此事，不如聽舅舅所言，從長計議。如今那林家依附官府，貿然行事，打草驚蛇事小，功虧一簣卻是劃不來的。”趙世才長舒一口氣，道：“念兒，你能如此考慮當真是了不得。不錯，至今舅舅尚未行事，怕的便是林家借官府的勢力。況且龍家方滅，說不準林敬業會有所警覺，不如過段時間再行覆仇之事。”段念道：“林無涯是林敬業的義子，這事怕是瞞他不過。”趙世才道：“這事不必擔心，林無涯此人絕不行沒有把握之事。如今雖滅了龍家，你又住進趙家，但外人尚不知此間實情，料他林無涯也不會與林敬業說甚麽。即便他將疑慮說與林敬業，我們卻不針對林家，只須毫無動作，過段時日，林敬業的疑慮也自會消去的。”段念聽聞，倒也是那麽回事。此事便如此暫時擱淺。

聞得段念暫不覆仇了，趙鴻明心頭大喜，想著要領二人游覽江陵。段念雖表意暫將覆仇一事擱淺，但心頭愁緒仍在，有取舍的選擇，總歸不能大快人心，何況兩端都不是能令她開懷之事。因而段念也沒應趙鴻明的提議。董玉深知段念必然經歷了一番掙紮，便也選擇陪陪段念，即便心頭有貪玩之意。

只是時日一長，又有甚麽能一成不變？

不知不覺間，竟已過了一年的時辰。期間趙、王兩家愈加水火不容，彼此間宛如負了血海深仇。趙世才更是稱忙於應付外事，鮮在家中露面。

段念雖常囿於覆仇一事，但在此等安逸之中，竟將仇恨漸漸緩了下來，也不再催促趙世才。於她而言，心頭倒頗有幾分想留於趙家的意願。趙鴻明更是抓著機會，不斷與段念切磋武藝，劍法進步神速，隱隱間，已然躍居趙世才之上。

這一日又是中秋，一年來少有露臉的趙世才卻突兀見了段念。先是一陣寒暄，過罷，趙世才又道：“念兒，你也知我趙家與王家近來水火不容，如此下去，恐於兩家都無益處。”段念道：“舅舅是不是想解決了王家的事？”趙世才笑道：“我還忍得住，他王志陽卻是急了。”段念道：“王家勢大家貧，自是難能持久。”趙世才道：“是了，因而他王志陽再怎麽桀驁不馴，也還是先底下頭來啦。”說著，便掏出一份書信，遞與段念。段念接過，見字裏行間，不過王志陽想求和，欲與趙世才一議一事。段念看罷，正不知趙世才何意，聽得趙世才道：“念兒，你怎麽看？”段念道：“他說今日午時，城外五裏亭一敘，卻是為何，莫非另有圖謀？”她卻是不知，她儼然成了令王家驚恐的人物，在城裏商議，反倒令王家人擔憂。故而王志陽約趙世才城外秘密一議，乃是故意避開段念。哪知趙世才卻將王志陽的書信交予了段念。

趙世才道：“嗯，只是王志陽雖有意議和，但憑著他那與我不分上下的功夫，自是討不到便宜。而此人性子又甚是桀驁，應當會有所倚仗，不然不會寄此書信。”段念又看了看手裏頭的信，道：“舅舅近來遇事頗多，閑暇日少，當下也不知王家有何打算，此行便由我代舅舅去罷。”趙世才道：“這怕是不妥罷，王志陽要尋的人是我……”段念道：“無妨，既是替家族行事，便無須講究太多。”心頭卻不禁一轉：“舅舅將信給我，卻是為何？”但又聽趙世才有所推脫，這念頭便一閃而去。

幾番推脫，趙世才又沈思一番，這才道：“那好罷，此行便由你代我去。也不必怕他尋麻煩，該讓的讓他也無妨；若是咄咄逼人，無須理他！”段念“嗯”了聲，不再言語。

趙世才起身離去。段念見得他背影，不禁一驚：“舅舅的步子穩健了許多，顯是內勁提高了不少，也不知近來都在做甚麽？”趙世才方才離去，董玉便歡快地走將近來，與段念道：“姊姊，今天又是中秋啦。去年給王家鬧騰了一陣，好生不快。今個咱們就好好去耍耍，以補去年之憾。”段念反問道：“這一年來你還沒耍夠？”董玉一撇嘴，道：“那不一樣。”段念道：“怎麽不一樣啦？”董玉道：“雖然別個日子耍了，中秋可沒耍啊！”段念聞這等主播牛角尖的話，一時也是無言以對。見段念不語，董玉又道：“今個我絕不再惹事打擾到你與明表哥啦。”段念罵道：“你就人小鬼大罷，明個就給你找戶人家，把你嫁了。”董玉不以為然，道：“那我也得先吃了你的喜酒。”

段念與趙鴻明關系正是微妙，竟也默默受了董玉□□。不過段念仍道：“待會我有些事要去做，此事等晚些回來再說罷。”段念素來無事，此刻說有事須得處理，董玉立馬笑道：“也不知此事是否便是那終甚麽身甚麽的大事啦？”段念一手探來，就要逮住董玉。哪知董玉說話之前已有預料，段念手方動，她的身子已經滑開，溜到門口，回身做過鬼臉便去了。

董玉一去，段念臉色緩緩沈下，也起身出門。按照王志陽約定的時間，她須得備馬前去了。

五裏亭在東門城外五裏，乃是供往來行人休憩的一處場所。段念於江陵住了一年，早已輕車熟路，便只身前去了。一路不緊不慢，來到五裏亭，已是午時。四下人影全無，亭裏也是空蕩蕩的。段念走進亭裏，心想：“難不成王志陽還想擺些架子，故意讓我等他？”思索間，她卻察覺有些不對勁，嗅了嗅空氣，驚道：“有血腥味！”一個縱身，跳出亭子，頓了頓，便向著不遠處山下的一處草叢奔去。

段念走近，掀開一叢人為鋪就的雜草，只見躺在下邊的赫然是王志陽。段念一驚，緊蹙眉頭，並起雙指向王志陽鼻孔前探了探，已經沒了氣息。他身上唯有脖子上一道痕跡，顯是一劍封喉。血跡尚未凝固，體溫尚有，還睜大的眸子，盡是不可思議之態。段念心道：“這下可麻煩啦。”尚未起身之際，忽又聽得前邊山頭一陣躁動，有人驚呼著：“殺人啦！殺人啦！”往後邊的山上跑了，地上還留有一擔木柴。段念一楞，自嘲道：“看來是給人誤會啦。”一時也不知是該追那逃跑的人，還是回城將所遇之事告訴趙世才。低頭見了王志陽，心頭又不禁納悶：“這又是何人所為？一劍封喉，王志陽尚來不及抵抗。這劍法，難覓幾人啊。”

便在此時，方才那樵夫跑開的方向又傳來交談聲。一人喝道：“哪呢，哪殺了人？！”段念一瞧，竟是兩捕快押著剛剛跑開的樵夫走來。那樵夫見了還站在原地的段念，不禁一個哆嗦，高高的個子卻膽小如鼠，躲到捕快後邊，顯得幾分滑稽。他慌張道：“那！就在那！”又指著段念道：“她就是兇手，是她殺了人！”段念一聽，心頭大駭：“來得這般快，莫不是有人故意設的局？”那兩個捕快見了段念，都大感驚詫：在江陵城，他們曾見過段念的面目，也聽聞過她的手段。當下兩人見“兇手”是段念，只在原地楞著，一面想上前看看現場，一面又不敢動身。段念瞥了瞥，渾不在意，自個徑直走開了，心想：“此事還須得與舅舅說說。”

待段念離去，那兩捕快這才敢靠近前去。待得他們識出那屍首是王志陽，都想：“這下麻煩大了，一個是滅了龍家的段念，一個是地頭蛇王志陽，還是稟告上去，由上頭人來處理罷。”兩人便匆匆回了江陵城，將案子報了上去。聽了案子的人，一個個都呆若木雞，心想：“江陵城怕是得鬧個天翻地覆了。”

時下劉锜已從江陵調走，林無涯卻留了下來。聽了案子，林無涯靜默無語，忖了半日，問手下人道：“段念呢？”那人答道：“不知，應該是去趙府啦。”眾人皆知，這一年段念都住在趙家。林無涯自語道：“她若是倚仗武力拒捕，這真是沒法子了。”又問：“衙門有沒有遣人前往趙家緝拿段念？”那人道：“現在衙門亂成一鍋粥，正不知如何處理了呢！”林無涯又道：“安排一下，我們先去趟趙府。”那人應了聲，便退去遣人了。

段念回了趙府，率先見了趙世才，與他說了所見之事。趙世才聞罷，不禁蹙起眉頭，道：“這可不妙呀。待會官府定會遣人來拿你，念兒，你且先避避風頭。”段念聞言，略有不悅，心想：“人又不是我殺的，如此行事，反倒教外人覺得此事是我所為。”但嘴頭也不好拂逆趙世才，只道：“嗯，那得麻煩舅舅啦。”便在她起身之際，聞得一家丁在門外道：“老爺、小姐，門外有一自稱薛行健的求見小姐一面。”段念聞言，心想：“薛行健？與他不過江陵城外滅龍家爪牙之時會過兩次，素無交情，此際登門不知所為何事？”那廂趙世才聞言也頗有不解，看向段念，似是待她做決定。段念忖了忖，終是與那家丁道：“領他進來。”那家丁應了聲，便轉身去了。

趙世才聞了段念的決定，又道：“不怕他是官家遣來探看的麽？”段念道：“無妨，如若他是官府遣來的，一意相避也不是個法子，倒不如趁此機會了解一下官府的打算。”趙世才點了點頭，道：“也好，這是我趙府，料他們也不敢亂來。”

原來林無涯在與那手下人吩咐之時，薛行健正過堂外，聽聞了此事，一時心憂便只身趕了過來。不多時，薛行健打門外進來，由那家丁領著。薛行健先是朝趙世才行禮，又與段念抱了抱拳。趙世才道：“請坐。”又吩咐家丁道：“給薛將軍上茶。”這“將軍”之稱自是敬稱，時下薛行健不過一準備將。又與薛行健道：“不知薛將軍前來，所為何事？”薛行健看了看段念，道：“便是為段念姑娘城外之事而來。”趙世才見對方開門見山，不禁有些詫異，望了段念一眼。段念道：“薛公子可是前來擒我？”薛行健搖了搖頭，道：“在下與姑娘交情甚淺，此番冒昧前來，料定會有所誤會。不過憑莫說憑區區在下，便是來一百個我也是拿不下姑娘的。且憑我看來，姑娘並非濫殺無辜之人，城外之事應有蹊蹺，故而特來詢問。”段念道：“你便如此信我？王家與趙家不容，由來已久。而我偏是住於趙府，親於趙家，為此便是殺了他，不也是有了動機？”薛行健頓了頓，道：“如此說來也有一定道理。但王家已有求和之意，即便條件未曾談攏，也不致姑娘下此重手罷？”段念道：“我又不曾說我光明磊落之輩、行事正派之徒，便是要下此手，又有何不可？”薛行健一怔，於段念的話始料未及，一時呆得答不出話。段念見薛行健不語，又道：“況此事理由官府處理，不該由軍中之人出頭罷？”

薛行健心想：“去年淪落匪寨之時，這姑娘可沒這等口才，甚至是金口難開。”當下避開段念的話，道：“在下不才，卻也曾得幸與姑娘共過事，雖然時日甚短，未嘗不可知姑娘為人。難不成這短短一年，竟使得姑娘性情大變如斯，借此區區之事殺了王志陽不成？”段念冷聲道：“是該如何，不是又該如何？幹你甚麽事！”隱隱間，竟是生了怒氣。薛行健波瀾不驚，緩緩道：“此事若說我憑曾與你共過事的幹系，欲要來助姑娘，怕是會成天大的笑話。姑娘名動一方，又何須我這名不見經傳之人來助？說出去不過落個趨炎附勢的名頭罷了。但段姑娘，就中種種，你就不想洞徹，逮住元兇以還自己一個公道麽？”段念一楞，心想：“若依舅舅所言，避開風頭，那此事不更落實為自個所為？”一時間已有了動搖。一直旁聽未語的趙世才忽然發話，道：“薛將軍所言極是。但念兒已同我說了此事經過，料定官府中人已認念兒為兇手不疑。此時若出頭，別人豈肯信她的話？不過‘自投羅網’罷了。”薛行健道：“不然，憑段姑娘的資歷，即便在官府也有說話的地位，哪個願做那出頭鳥與她為敵？若是段姑娘不認此事，一經鬧起，怕是整個江陵也沒幾個人扛得住。故而，此時若姑娘肯站出來，配合官府查清此事，那是最好不過了。”趙世才臉色不善，道：“這畢竟是你一面之詞，豈可拿念兒的性命做賭註！”段念亦道：“你如此行事又於你有甚麽好處？”薛行健不答趙世才，只道：“人生在世，豈可事事求好處？若能相助姑娘，即便對自個沒好處，但此事本身，於理法而言，未嘗不是一件沒有好處的事。何況，去年一時，我還承了姑娘的恩。”

趙世才心頭大怒，想這薛行健簡直未將他放在眼中。待他要發作起來，卻聽段念道：“好，我便信你一回。”趙世才忙道：“萬萬不可，若有差池，我如何向你泉下父母交代？此事因我而起，本與你無幹，就交予我來處理罷！”段念道：“不必啦，若處理不好，反易連累了整個趙家。”趙世才再要說甚麽，段念仍是堅定不移。他也無可奈何，勸說了幾句，只得道：“好罷，既是如此，你可要萬事小心，莫要全信了官府的話。”段念道：“嗯，我自有分寸。”又與薛行健道：“當下該如何？”薛行健早見段念與趙世才頗為親近，全然不似賓主，正忖著兩人的關系，聽得段念問他，回神道：“同我走罷。”又與趙世才行了禮，道：“告辭！”便領著段念一塊離去。趙世才只瞇起眼瞧著，神色上瞧不出喜怒。

兩人方行至門口，董玉迎面走來，呼道：“姊姊你又要去哪，不是說要一塊出去耍麽？”忽見段念旁側那人，不正是薛行健？當日在剿滅山匪的慶功宴上她同薛行健同桌，還被他手下的人勸過酒，噴得他手下滿臉酒水。只是此後就少見薛行健的蹤跡了，今日不知何事，他卻來了趙府見段念。正待她要向薛行健詢問，段念先道：“玉兒，近日你且自個玩去，姊姊有事便不陪你啦。”薛行健打趣道：“不知玉兒姑娘近來酒量可有見長？”董玉與段念道：“姊姊有事便去忙罷。”招呼也不與薛行健打了，只朝他撇了撇嘴，做個鬼臉去了，逗得薛行健淺淺一笑。

兩人出了趙府大門，遠遠見著一隊官兵朝趙府方向走來。薛行健頓步，道：“是林副將來啦。”他是在趕在林無涯安排人手之前趕來，故而有了這段間隙。段念倒沒甚麽表示，只在心頭默念道：“終於有所了悟，要有所行動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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